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楼诚][AU]《殊途同归》第九章【代号青瓷】

* 居然在11月凑齐九发更新,不可思议。熟悉我的机油,大概也知道我平时周更甚至月更的速度。这文写得这么快,自己都没想到。可是就像楼总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会卷着你走。这个故事也一样,好像在卷着我走一样,不写不快。谢谢支持,也谢谢你和我一起爱着这个故事!

 

#楼诚#《殊途同归》第九章【代号青瓷】


by 阿不

 

早上九点十分,阿诚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书记员来通知他明长官要喝他泡的咖啡。

他心里有点不赞成。明楼总是喊头痛。可是喝那么多咖啡,头不痛也要痛了。

起身去泡咖啡的时候,阿诚想,关于明楼这个毒蛇的身份,要找个时间尽快通知夜莺。

现在算是国共合作的时期,明楼对他们来说是友不是敌。

但是这样重大的消息,还是应该尽快传递出去。

可是今天并不是他和夜莺交换消息的日子。他想他可以再等一等。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阿诚刚刚拿起电话,电话立刻就挂了。

这是他和夜莺的紧急接头讯号。第一响立刻挂断。

出事了!他立刻意识到,重新坐了下来。

第二次电话响的时候,他等了三响才接。

“您好,”夜莺在电话里说,“我找经济司常务科的李科长,他上次送过来的设备好像又缺了一箱,十点前不知道能不能送过来。”

“你打错了。”阿诚说着,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怎么,你那些招来的蜂儿啊蝶儿啊又来纠缠你了?”刘秘书堆着笑问。

自从李秘书被76号毙了,阿诚又为明长官挡了一枪之后,刘秘书就完全搞明白了自己的立场。

若是好好干活,也别得罪明长官的小情人,自己还能在办公厅混下去。

若是做得不好,哼哼,李秘书就是他的下场。

“别瞎说,真的是打错了,找经济司的。”阿诚说着,起身去泡了咖啡,给明楼端进去。

“今天的咖啡泡得有失水准。”可是明楼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就你大少爷嘴巴刁钻,有得喝就不错了。”阿诚说,“你自己说的,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怎么说话呢。”明楼看着他,“谁拿你当仆人了。”

要在平时,阿诚还会跟他拌两句嘴,就当是消遣也好。

可是他今天并无心情,他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那是他跟夜莺之间的暗号电话。

“经济司”是交通站的意思。

“设备好像缺了”是“可能遭到围捕”。

“十点前送过来”是要阿诚十点前都要等夜莺的电话。

夜莺正在核实情况。一旦交通站被围捕,交通员被抓到,那么跟这个交通站所有相关的据点都有可能暴露。一旦得到夜莺的核实电话,阿诚就必须立刻通知所有和这个交通站有关的据点全部撤离。

如果消息属实,她会在十点前再来一次电话。

如果过了十点还没有接到电话,那么警报解除。

阿诚坐在办公桌前,假装在那里看文件,但是却心神不宁。

还差1分钟就十点了。电话突然响了,让他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立刻拎起电话。

“阿诚先生吗,我是仁济医院的院长。”阿诚辨认出来对方的声音。

“院长,不是说没有什么事不要打到我单位来,打到我住处去吗?”

“我已经给您的住处打了好几天电话了,但是都没有人接。”

阿诚突然想起来,自从受伤之后,他已经搬到明公馆住了有一阵了。

“最近工作有点忙,很少回家。”他看了看时钟,已经过十点了。他松了口气。

他的口气缓和下来:“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您听到这个消息不要激动,”在电话里院长听起来有些踌躇,“希望您能尽快来我们医院一趟,您的养母过世了。”

“什么?”阿诚一下子站起来。

“好,我马上过来。”他说,挂下电话,却慌乱得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就连外套和围巾都没有拿,赶紧折回去拿了衣服,然后敲门进去了明楼的办公室。

“我要出去一下。”他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明楼从文件上抬眼看他。

“我要请假,你可以扣我工资。”

“你工资才多少,再扣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反正蹭饭也是蹭你家的饭。”阿诚说着,从办公厅出来,开了办公厅给明楼配的车子,匆匆赶去医院。

他已经半年都没有去探望他的养母。他们之间本来感情就非常疏淡。别人如果问起他是否有父母,他也总是答“已无联系”。不过事实上,他隔一段日子还是会去看看她。之前他的养母一个人住在霞飞路的一处小房子,他大概逢年过节回去探望一下。几年前她中了风,手脚变得不大灵便,怕她一个人住着会发生什么意外,阿诚便把她送到了仁济医院,这样也方便人看护。

阿诚赶到医院的时候,院长在医院门口等他。

“怎么回事?”阿诚跟着他往里走的时候说,“上次来看她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是肠道癌。”医生说,“几个月之前发现的,扩散得太快了。我本来说,让她尽快跟你说,可是她不愿意。她说,这是没有办法的病,治也治不好的。说出来让你烦恼,也没有必要。而且她说,你有出息,在做大事情,不可以打扰你。农历新年反正马上就要到了,等你过年来的时候,再跟你说一声就好,没想到却等不到那个时候……”

院长在养母之前住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在阿诚面前轻轻推开了门。

“就再见最后一面吧。”院长说,“那样她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阿诚站在门口,看她平静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胸前,显得十分安详,仿佛只是睡着。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床前,久久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就连阿诚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无法称她为母亲。她破坏了他对母亲和家的最美好的想象。

当然,她也不是个陌生人。最开始收养的一两年,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他也真心实意地想要把她当作母亲。但是自从虐待行为开始,这种希望就戛然而止了。

她在他心里头,就像是一道印迹,一个破碎的希冀,一段结痂的伤痕。

“在弥留之际,你的养母跟我说了一些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犯了很多错,她说她不求你原谅,但是希望你接受她的忏悔。”院长把信交给他,“这是你养母意识还清楚的时候给你写的信。看看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阿诚在医院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冬天已经深了,手冷得要命。他茫然地想起来,离开办公厅的时候,走得太急了,就连手套也忘了拿。

他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打开了信。

“阿诚,”信的开头这样写,“若唤你阿诚吾儿,你一定不会乐意,所以我还是唤你阿诚吧。”

他的养母叫做桂姨,是个农村女人,从小没有读过书,并不认识几个字,当然也不会写。

所以这封信是由院长代笔的。信里桂姨说了她年轻时候的一些遭遇。

原来桂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来上海做生意的于姓湘西商人好上了。

那个男人待桂姨非常好。她只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女子,本来是来上海找份工作以便糊口。她从未想过可以遇到一个有钱男人,带她压马路,看电影,给她挑漂亮衣服,带她去吃西餐。他说要娶她,她信了。

可是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过娶她,只不过是他家里的老婆生不出儿子,又不让他娶妾。他才想着来上海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骗个老实女人给他生儿子。

到了第二年,桂姨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在那个年代,未婚姑娘生孩子是令族人蒙羞的事情,她当然不能回去农村了,可是抱着孩子,她又被原来帮佣的主顾赶出了门。她央求那个商人娶她,那个商人满口答应,可是却要她再等一等。他说,他家里的老父母觉得他们门不当户不对,不答应他们的婚事,他还需要一些时间说服他们。

这个湘西商人要桂姨把孩子送进孤儿院,他告诉桂姨,他跟院长嬷嬷讲好了,院长嬷嬷会很好地照顾那个孩子。他还答应桂姨,等他回老家说服父母,自然会来接桂姨和孩子去他那里。他还留了一些生活费给她。桂姨照做了。可是那个湘西商人留下的生活费用完了,他人还是没有回来。没办法,桂姨只好重新开始找人家帮佣,这时候她遇到了明家大姐明镜正在找人,说是家里添了个小少爷,要帮忙照顾。桂姨就这样进了明家,开始帮忙照顾明台。

又过了几年,那个湘西商人还是没有回来。她想他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找人去湘西打探,回来的人却说,无论名字还是地址都是假的,根本找不到这个姓于的商人。

无论如何,桂姨决定先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于是她去了孤儿院,院长嬷嬷便交了一个孩子给她。这个孩子就是阿诚。

开头两年,桂姨一直以为阿诚就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因此待他很好,也不舍得他出去做工,还想要赚钱让他好好上个学堂。可是两年之后,意外的,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院长嬷嬷的信。她不认识字,便让巷子口摆香烟摊的阿秋帮她读一读。

这不读不要紧,一读她就发了疯。那个院长嬷嬷在信里告诉桂姨,其实阿诚根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早就被那个湘西商人偷偷抱走。原来那个湘西商人是故意让桂姨把孩子送去孤儿院,然后给了院长嬷嬷一大笔钱,好让她帮忙自己做这种偷换孩子的勾当。如果那个女人来要孩子,你就随便给她一个你院里的孤儿就好了,那个湘西商人这么教唆院长。

我对不起你,院长嬷嬷在信里说,若我能知道那个男人和你的孩子的去向,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经得到了报应。

一个晴天霹雳,就这么炸在了桂姨头上。她匆匆赶去孤儿院,孤儿院的人却告诉她,院长嬷嬷前些日子不小心染上了败血症,突然就死了。

这下子,桂姨就是想找个人对质,责怪,痛骂或者问问孩子的去向,都没有一个人在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整天都呆呆坐着,以泪洗面。

阿诚是个很乖的孩子,不知道养母发生了什么,又看她一天都没有吃饭,心疼她,就煮了粥,趁热端给她吃。

她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心魔占据了灵魂。

她冥冥中觉得是阿诚害她失去了她真正的孩子。

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恨,那个男人,院长嬷嬷,她都找不到。她只有恨阿诚。

她把整碗热粥打翻在阿诚的手臂上,阿诚被烫哭了。可是她非但没有去查看他的烫伤,反而第一次朝他扬起了手。

她说:“左手拿筷子,真是晦气,你这个倒霉孩子,是你害了我。”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不准阿诚读书了。

如果别人问起,她就说:“这孩子脑子笨,看不进书。”

最开始阿诚还会偷偷藏书,可是如果她看见他偷偷看书,又会打他,所以阿诚终于放弃了读书。

她还让阿诚也去明家帮工。

“我凭什么给你白吃饭?自己吃的自己去挣,没有饿死街头就是我的善心了。”

可怜阿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觉得终于离开了孤儿院,碰上了一个好心人,会有人爱,有人疼,能过上一点好日子,没想到只是掉入了一个更深的火坑。

桂姨说,后来想来,自己是何等狠毒,何等不配为人,但是那个时候仇恨和偏执蒙蔽了她的眼睛,才让她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来。

她在信里写,她说出这一切,并不是想要得到阿诚的原谅。她原本也不配得到原谅。

她只是想,如果阿诚要恨的话,恨她一个人就好了,不要恨这个世界,也不要谁也不相信。

“你活得不快乐,我是知道的。你当了官,有了钱,我替你高兴。可是你依然不快乐。是我害你变成这样。我总跟你说,要你早点找个女人,你却总说你有很多女人。可是我想,你谁也不爱,谁也不信。”桂姨说,“我这阵子一直在想,当年我是不是错了,当年我是不是不该留下你,如果当年我让大少爷把你带走,不知道你现在过得会不会开心点。”

阿诚看到这里,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把信拿起来看,下面写的都是明楼的事情,他没有看错。

信里说,有一天当阿诚不在家的时候,明楼叩开了桂姨的家门。

原来明楼发现了她虐待阿诚的事情,说要带她去见官。她哪里见过这种世面,立刻跪了下来,向大少爷苦苦讨饶,然后将自己的苦楚经历都跟明楼倒了出来。

明楼听完叹息:“桂姨啊,一个男人骗了你的感情,偷走了你的孩子,你就把无穷的怨恨施加在另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你跟那个伤害你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

明楼向明镜扯了个谎,说是要去处理一趟天津工厂的事情,可他吃不惯北方的东西,就带桂姨一起去,可以给他做做饭。但是其实,他们转道南下,去了湘西。那个商人的地址和名字虽然是假的,但是湘西口音却骗不了人。明楼打算带桂姨去找那个逃走的男人和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结果到了湘西,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那个商人的老家,才发现那个商人十年前因为生意败落,还不出高利贷,已经被讨债的人吊死在自家门口。他的正房太太为了怕惹祸上身,已经改嫁远方。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因为无人抚养,想要送给亲戚,亲戚又嫌拖累,就送进了孤儿院。

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的孩子竟然是跟阿诚一样的命运。

“这个负心汉,果然不得好死。”桂姨坐在已经被高利贷封了的朱红大门前,抹着眼泪。

她恨他,恨不得他千刀万剐,可是在心里总有个角落,还残存一点希望,希望他有一天良心发现,能带着孩子来找自己。但是现在,就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们辗转到了孤儿院,可是孤儿院的修女说,孩子已经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

于是他们找去了那户收养孩子的人家,终于见到了那孩子。

那孩子已经十四五岁,跟阿诚差不多年纪,但是比起纤细颀长就像一株柳树的阿诚,这孩子长得就像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个高大健硕的湘西商人,就连眉目里也有那个人的影子。

桂姨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我的儿……”

可是她一伸手,那孩子就吓了一跳。他大概刚刚从学堂归来,完全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两个陌生人。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听说到处都是拉人去当兵的事情,他大概把他们当做骗子了吧。

“爹,娘……”他连忙对门里喊。

从高门大户里走出来一个像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锦衣夫人,警惕地看着他们。

“先生太太不要介意,我们是外乡人,来这里探亲,没想到亲戚已经搬走,路过这里,就来问问路。”明楼温和地说。

明楼长得一脸世家公子的气派,说话又特别真诚,那对夫妇看了就放下心来,和他们攀谈了一会儿。

看过了孩子,离开了那户人家,明楼找了一间茶楼的包厢,和桂姨一起吃饭。

吃饭的时候,明楼问桂姨:“你想要把这孩子带回去吗?若是你想,我就去帮你和他们商量。”

桂姨想起刚刚那个女人非常疼爱孩子的样子,变得不忍心起来。她的孩子遇到了好心人,父亲是读书人,母亲是商人家的大小姐,不缺衣食,过着小少爷的生活。她不忍心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佣人。

她摇了摇头:“不,他在这里,远离乱世,活得很好。我不带他走了。”

“随你。”明楼说,“但是我要你明白,有人在善待你的孩子,而阿诚,阿诚也是谁家的孩子,也有父母,也或许有不得不分开的理由。你却这样待他,于心何忍。我要你每次看到阿诚,都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你明白吗。”

桂姨点头。明楼叹了口气。

“我过些日子就要出国了,你若不愿养,就把阿诚交给我吧,我带他走。”

“不,”桂姨连忙噗通一声给明楼跪下了,也不顾得他们还在茶楼,“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大少爷,求求你,就把阿诚留在我身边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明楼思索了良久。

“也好,”他说,“但是若你待他有半分不好,我立刻就把阿诚接走。”

明楼走的时候,给了桂姨一笔钱,让她送阿诚去读书。

“阿诚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你一定让他好好学习。”他嘱咐桂姨。

“你不准让他再成为谁的仆人。”他这么说。

有了这笔钱,桂姨自己开了个小烟酒铺子,还在铺子里装了个电话。

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明楼都会通过堂哥明堂给桂姨寄钱。即使在国外,他也会隔一阵子给桂姨打个电话,问问阿诚的现状。可是明楼说,他不想让阿诚知道,所以从来只在阿诚不在的时间打电话到铺子里来。

从桂姨的口里,明楼知道阿诚消沉,然后振作。

知道阿诚去了新的学堂,然后有了新的朋友。

知道阿诚成绩一直很好,被老师们交口称赞。

知道阿诚拿到奖学金,然后出了国。

之后,明楼就没有再打电话来了。

“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了。”那个时候他对桂姨说,“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还有,我前几天刚让人给你汇出最后一笔钱。”他说,“其中一些,你拿去养老吧。还有一些,交给阿诚。就说是你自己的储蓄,他想要做什么,便让他去做吧。不要对他说起我的事情,我做这些,不过心甘情愿。我不想让他觉得他对我有任何亏欠。”

我那个时候留下你,是想好好待你的,想要抚平你心里的疮疤。桂姨在信里说。

但是我伤得你太深了对不对,那些伤疤根本就好不了了,她说。

阿诚看着衣服袖管里露出的小臂,一道浅浅的烫伤还在那里。他立刻移开了目光。

“你若要恨,便恨我吧,然后让这些仇恨跟着我一起入土吧。然后你去娶妻生子,活得快乐一些。”桂姨最后说道。

阿诚捧着脑袋,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院长走过来,他也浑然不觉。

“阿诚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你先走吧。”院长说,“等过两天葬礼的事情安排好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阿诚从医院出来,手里攥着信,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养母突然不再打他,他却只是觉得她喜怒无常。

他想起她不知道从何处得来了钱,不仅不用再去明家帮佣,自己开起了烟酒铺子,还送他去读寄宿学堂。他以为她是恨不得见不着他。而他也一样,只想着从那个家里逃离。

他想起他放假回家,她还半夜给他做过夜宵,端到他屋里,虽然他一口也没有吃。

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封闭了心扉,看她全是虚情假意。

其实,也许他只是怕一旦再次打开心扉,又会再次被她伤害。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故事里会有明楼的存在。

 

+++

 

回到办公厅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你跑去哪里了?”书记员说,“明先生找你呢。”

“上午有事请假了,”阿诚问,“他又有什么事?”

“不知道,”书记员猜测,“该不是又要喝你泡的咖啡吧。”

“让他喝自己吧。”阿诚说,气不打一处来。

他还在为明楼隐瞒的事光火。

那日在明公馆,谈起此事,明楼完全一片云淡风轻,仿佛阿诚这么多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涉足。

仿佛当日明公馆前一别,便是各行各路,各有方向。

如今再次见面,却也不过只是机缘巧合,陌路相逢。

为什么明楼不告诉他?他原本可以让他知道的。

可是走回办公桌前,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让他立刻忘掉了明楼的事。

在办公桌的角落放了一包烟。那是他常抽的牌子,打开了包装,有一支烟抽了半截出来。

夜莺刚刚来过了。大概是打电话没有找到他,所以她亲自来了。

那个暗号,意味着一号交通站的交通员已经被捕,现在他必须立刻遵照夜莺指示,前去所有和一号交通站有关联的据点,通知他们立刻疏散。

阿诚立刻转身走出办公厅,往停车的位置走去,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扫见不远处停了两辆车子。

虽然停得隐蔽,车牌也遮挡着,但是阿诚76号去得很勤,他想那看起来像是76号的车。

阿诚没有直接去车子那里,而是在卖烟的小贩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刚刚是不是经常来的那个小姐来买烟了?”他问,买了一包烟。

“没错,还是那个小姐。”小贩暧昧笑笑,“她又来我这里给你买烟呢,对你真好。”

上次阿诚和夜莺接头的时候,刚好给这个小贩瞧见。阿诚也不避讳,拉过夜莺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个小贩立刻就心领神会,把夜莺当作是他的相好之一了。虽然回去之后,作为他的上级,夜莺要他就生活作风问题写了一万字的检讨书交给她,把他的手都写酸了。

阿诚点点头,把烟揣进兜里,可还是直觉有什么不对。

那两辆汽车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动静。

“那个小姐,她进去办公厅之后出来了吗?”他想起来问。

“那倒没有,奇了怪了。”小贩挠挠头,“我眼睛尖,她要是出来了,我一定能看见。”

“我知道了。”阿诚说,给了他一张大票,然后返身走回办公厅。

阿诚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夜莺进了办公厅,却一直没有出来。她原本应该留下暗号然后立刻折回76号才对的。

阿诚从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暗格里拿出手枪,别在腰后,然后往办公厅的回廊里面走。

办公厅里的人来来往往,似乎和往日并未有太多不同。他一面走,一面观察。最后他来到一间男洗手间门口,发现门口竖着“修理中,请勿使用”的门牌。正当他打算走开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什么异动。那像是夜莺的声音。

当阿诚推开洗手间的门看见汪曼春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陷阱。

“你好啊,阿诚先生。”汪曼春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里闪着迷人光彩,仿佛是一只盯着猎物的豺狼。

阿诚瞬间拔枪,可是汪曼春和她身边的那个76号特工的两把枪立刻对准了他。

汪曼春的身后还有一个特工,用枪指着夜莺的头。

“你不会相信你一把枪,可以同时保护她,以及解决我们三个人吧。”汪曼春说,然后口气变得狠辣,“放下枪,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阿诚迅速观察了一下形势。汪曼春说得没错,就算他枪法再快再准,也没有把握能够救下夜莺。

他松开了手,枪掉到地上,被汪曼春身边那个特工一脚踢开了。

“这就对了,”汪曼春抿嘴一笑,示意身后的夜莺,“我本来以为,我只是捞到了一只小虾米,怎么会想到,居然能够用她钓到阿诚先生你这条大鱼。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还以为阿诚先生顶多是军统的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共党。”

“只能说汪处长的手段真是不一般啊。”阿诚说。

“怎么说呢,意外收获。”汪曼春说。

汪曼春原来是为了排查全城,找到那个刺杀她叔父的军统的漏网之鱼。在胡乱搜捕之中,她的属下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可疑分子。但是等到翻查死者身上的文件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个共党的交通员。

本来,可以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多的情报,可是人死都死了,也没有办法复活。

但是意外的,她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一张收据,那是一张76号附近的咖啡馆的收据。

这说明这个交通员曾经在76号附近吃饭,也或者,和人接头。

她立刻想到,76号里面或许潜伏了共党的内奸。

汪曼春当下决定自编自演一场“空城计”。

她故意放出话去,说自己得到线报,要出去抓捕一个共党的交通员,并故意在中庭训话,好让这些话传出去。汪曼春说的特征和行动路径和那个死掉的交通员分毫不差,因此她相信那个内奸必定上钩。同时,汪曼春派人监听了上午所有电话,有几个电话从76号打出去,但是大多没有什么可疑。可是汪曼春还没有放弃。做76号情报处处长这么久,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中间有猫腻。她决定下点猛药。

于是到了中午,她派人穿上那个死去的交通员的衣服,扮成被捕的交通员,又给他戴上黑色头套,让人分不出真容,然后由76号的特务大摇大摆地从门口押送进来,直接进了刑讯室。

汪曼春再次核对了监听电话。果然,电报室的事务员朱徽茵又给同一个号码打了电话。

原来是你!汪曼春想。

这个朱徽茵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汪曼春甚至没有怎么怀疑过她。

汪曼春没有立即围捕她,她想朱徽茵的身后也许跟着她更想钓的鱼。因为朱徽茵要么自己前去疏散据点,要么找人去疏散据点。汪曼春想要顺藤摸瓜。她尾随朱徽茵去了新政府办公厅,并让手下把车子停在办公厅外面。

让她惊喜的是,朱徽茵居然把阿诚送到了她面前。

朱徽茵前脚才把作为暗号的香烟放在阿诚桌上,后脚就看见汪曼春进了门。她想折回去拿回香烟,可是已经被汪曼春截住了。不想打草惊蛇,汪曼春没有大势声张,只是把朱徽茵劫持到了洗手间,然后让手下通知门口的76号的人马在那里继续埋伏,等阿诚现身。

接下来,汪曼春就只要静静等待就可以了。等到阿诚回来,看到朱徽茵的暗号,然后前往各个据点通知他们疏散。而汪曼春的人手,只需要跟在阿诚后面,让不知情的阿诚带着他们去那些他们苦寻不得的据点,然后将他们逐个击破。

“汪处长果然厉害,就连我也差点着了你的道儿。”阿诚说。

“这种客套就不用了吧。”汪曼春说,“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现在出去,有两辆车子停在外面,里面都是76号的特工,是我让他们在那里等你的。你带着他们去找所有的据点。找到了,我就放过你。”

“你会放过我?”阿诚摇头,“我诱惑了你喜欢的男人,你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现在就恨不得一枪崩了我。大概我越快帮你找到那些什么所谓的据点,我就会死得越快吧。”

他看见汪曼春的眼里失去了冷静,露出一点凶光。好,还差一口气,阿诚想。

“汪处长,我再劝你一句,你要说我是共党,有没有什么真凭实据?”阿诚说,“单凭随随便便抓了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就说我是她的同党,这也太牵强了吧。要我说,你这不过是因为明长官宠爱我而在这里无理取闹争风吃醋。”

“你别给我胡说八道。”汪曼春瞪着他。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哦,对了,汪处长还没有同明长官上过床是吧?爱得这么纯情,真让我佩服。”阿诚说,“可惜了,明长官是这么好一个情人,在床上对人这么温柔,汪处长也还不知道。”

“你!”汪曼春勃然大怒。而阿诚就是要她这样。

只要她再向前一步,她就在他的匕首可以攻击的范围内。

擒贼先擒王。只要能抓住汪曼春,这件事可能还有转机。

可是她突然恢复了理智,微微一笑,又退了回去。

“你想让我生气是吧,我还不至于这么蠢。退回去。”汪曼春用枪口指着他,“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给这个女人头上来一枪。再说了,你的狐媚功夫再好有什么用,出了这样的事情,就连我师哥也保不了你。不,我师哥是不会保你的。他也许一时被你迷惑,但是,他什么都不效忠。他最效忠的,永远只有权力。我这么爱他,但是他从来也只把我排在第二位。”

“如果明楼长官不肯保我,那我就咬死他。既然我要死,我就拖一个人下水,陪我一起死。”他说。

如果自己已经免不了一死,阿诚想,至少要撇清明楼和他的关系。

“哼,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接近我师哥的吧,杀身不成,又想诛心。放心,我师哥身正不怕影子斜。”汪曼春说。

“那你就把我带到南田课长面前,我倒要看看南田课长是怎么想的。对那个谁也不信的南田课长来说,比起我,我想她一定对明楼长官更有兴趣。”

门突然开了,所有人都神经一绷,汪曼春立刻抬枪对准门口。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进来的正是明楼。

“洗手间不是坏了吗,我怎么刚刚在外面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明楼说,然后看清洗手间里的情势,不禁懵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曼春?”明楼看看阿诚,又看看汪曼春。

“师哥,你肯定想不到吧,阿诚居然是共党。”

“共党?”明楼转回头看着阿诚,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千真万确,我正抓到他和这个女共党接头。”

明楼脱下眼镜,捏了捏眉心,显得非常痛心。

“阿诚,亏我这么信任你,新政府是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又是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做这样的事情。”

阿诚不答,汪曼春倒是替他答了。

“师哥,恐怕他最开始接近你,也是别有用心。”

明楼长叹一声:“亏得我,一向自诩察人有道,原来也有我失察的时候。”

“男人么,色令智昏也是难免的。”汪曼春的口气有些酸。

明楼叹息:“曼春,你还在怪我?”

“我怎么敢怪你。”

“我只是受他蛊惑。你放心,曼春,我和他之间真的只是逢场作戏。”明楼跟汪曼春保证,然后看向阿诚和朱徽茵,“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我本想让阿诚先生带我们去找据点,可惜,他比我想得聪明些,识破了我的局。”汪曼春说,“没办法了,如果他不肯合作的话,就只能先把他们两个带回76号。在那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这样最好,”明楼点点头,然后又沉思,“可是我怕南田课长那边……”

“师哥放心,就算这个阿诚是只疯狗,我也会让他乖乖不要乱咬人。南田课长那里,我自会替你说明。”汪曼春说,“对了,外面停着两辆车子,里面全是76号的人,你帮我去找他们进来把人带走,我在这里看着他们。”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我担心你的安全。”明楼说,走到汪曼春身边,颇为担忧地看她。

汪曼春笑了:“师哥,你是读书人,没有什么拳脚功夫,在这里反正也帮不上忙。”

明楼看看朱徽茵,又看看阿诚。在两人目光交汇的时候,明楼朝他递过来一个眼神。

即使没有一句话,阿诚却瞬间懂了。

“好!”明楼对汪曼春说,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右手一扬,手中有什么寒光闪过。

是镜片!从眼镜上卸下的镜片,锋利的边缘切开了汪曼春脖颈上的气管。

汪曼春整个人一颤,说不出一句话,就直愣愣倒了下去。

明楼一手接住她倒下去的身体,一手瞬间按住了她手里的枪,不让她按动扳机,鸣枪报警。

于此同时,夜莺趁着那个劫持她的特工发愣的当口,一个返身抱摔,把他摔在地上,双手一拧,折断了他的脖子。而阿诚瞬间掏出小腿上的匕首,一击斩落了汪曼春身边那个特工的手枪,又反手捂住了那个特工的嘴,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那个特工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一命呜呼了。

汪曼春还没有死,只是睁大了眼睛看明楼。

她呼吸困难,说不出话,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那串明楼送给她的项链被切断了,洒落下来,那些昂贵的珍珠滚得到处都是,就像是某种嘲笑一般。而明楼揽着她,就像是她还小的时候,两家还没有结下仇恨,她在明公馆的花园里玩累了,就会跑去蹭在明楼怀里,让明楼揽着她一样。

“曼春,不要怕,每个人终于都会死的。于曼丽会死,你也会。唯一的不同是,于曼丽死得有意义。”明楼平心静气地说,“还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曼春。我可以骗你,但是我不想骗你。”

“我不爱你。”然后明楼说,“我当你是妹妹,可是这么多年,为了我自己的目的,我不得不装作喜欢你。这是多年来让我唯一愧疚的事情。我不求你的原谅,你可以怪我,也可以在地狱里诅咒我,但是我不希望你怀抱谎言死去。”

汪曼春看着他,眼神从不信,怨恨变成了哀伤欲绝。

人在死的时候,总是能顿悟出很多之前没有明白的东西。她终于看清了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看清的那个真相。原来一直来的倾心相许,痴疯狂魔,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

死亡越来越近,汪曼春的身体抽搐颤栗着,瞪大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和最后的求生欲望。

明楼紧紧揽着她,陪着她,走她的最后一程。

“若有来世,曼春,好好做人,做个好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明楼说,叹息了一声,然后阖上了汪曼春的眼睛。

夜莺走到洗手间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没人发现这里的动静。

她安下心来,反手锁上门,然后问:“你是怎么知道出了事的?”

阿诚正想回答,抬头却发现夜莺是在对明楼说话,仿佛他们两个完全熟稔。

“阿诚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如果是军统的事情,他一定会跟我报告,所以我想,也许是组织上出了什么事。”明楼说,“刚刚书记员告诉我他回来了,可是转眼人却没了影儿,车子倒还停在办公厅门口。我平时又让刘秘书帮我留意着办公厅的动向,他来报告我汪曼春带了两个人来了。可是她来这里,既不是来找我,也不是来开会。我想可能出事了,所以才赶紧来看看。”

“现在怎么办?”夜莺问。

明楼看向阿诚:“阿诚出去,门口还有特工等着不是吗?你带着他们去逛逛大街,别让他们闲了。”然后他转头看向夜莺说,“你立刻把现场打扫干净。用你平时用的资料车收拾好尸体,等到那些特工一走,你就把尸体运出去。”

“可是莫名其妙汪曼春就在这里消失了,会引起怀疑的。”夜莺说。

“是,所以不能让她在这里消失。”明楼说,“你把她的衣服脱下来,送完尸体你就折回来,然后打扮成她的样子,等到天色晚一点,跟我一起从这里出去。”

“好,”夜莺答应,“我立刻行动。”

想了想,她又说:“可是明楼同志,我依旧要向上级报告你此次严重违纪行为。”

“不能网开一面?”

“不行。”夜莺说,“你知道的,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在抗战胜利之后,我们跟国民政府之间肯定还有旷日持久的内部斗争。你是我们安插在国民政府内部的一枚最坚韧的钉子。你的真实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次你主动暴露身份,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的。”

“夜莺同志,不要那么死板。我不出手,难道看着你们被捕吗?”

“但是此次严重违纪事件我还是必须向上级报告。”

“我明白,报告吧。我愿意写检讨书。”明楼叹了口气,“等收拾完这个烂摊子,我立刻写。”

阿诚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看着眼前明楼和夜莺交谈,觉得自己一定疯了。

……这不可能。

“反正现在你也知道了,”夜莺看向阿诚,“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明楼同志,我党负责情报工作的高级干部。”

然后她给明楼介绍阿诚:“他是……”

“我知道他,”明楼打断了夜莺的话,“1934年10月,他在法国巴黎正式加入共产党。”

明楼笑着对阿诚伸出手:“很高兴终于和你见面了,青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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