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三《五重塔》之章 其三&其四

其三  起一次风波

 

 

日里还春风和煦,阳光灿烂,到了傍晚却突然下起雨来。

雨丝从檐上滚落,如丝线不绝。

萧景琰坐在廊下看夜雨连绵,不知道坐了多久。

蔺晨带了酒来:“发什么呆?”

萧景琰把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塞进了袖子里。

“先生来做干什么?”

“陪殿下喝酒。”

“我没说要喝酒。”

“那就当陪我喝酒。”

蔺晨在他身边坐下来,自顾自摆了酒壶酒杯,又给两个人倒上酒。

自从毒酒案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莫名近了很多。

花好日暖的时候,他们也会坐在一起喝一杯。

蔺晨一直未提要回琅琊阁的事情。大概是金陵的五月确实是个迷人季节,就连这个看惯了天下美景的人也不免想要在此流连一番。

“今日从墨竹苑出来,怎么不等我就走了?我本来还在五重塔,想与你一道回来的。”蔺晨问。

“突然有点事。”萧景琰没有说明。

潇潇风雨,骤然寒凉。雨点打得院中花草沙沙一片,却把这寂静衬托得分外响亮。

“怎么不说话,”蔺晨问,“在想什么?”

“在想……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化骨为玉之事?”萧景琰说。

“哦?”蔺晨看他,“你不相信顾盟主的话?”

“不是不相信顾盟主,”萧景琰道,“只是无法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

“可是今日我们查看过了五重塔,确实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蔺晨说。

五重塔的塔身的每一层都有几根贯通塔身的金刚杵,上面刻满了经卷释文。金身泥塑的佛像环塔身摆设,中间又设立香台和善箱。

其中五重塔身,只有最下面一层有一扇大门,钥匙由苍鹭院的方丈管理。

二到五层塔身都没有门,只有小小的气窗,可供观景,或者飞鸟进入停歇。

最下面一层塔身倒还有正常大小的窗户,但是据说尚庆年间道教盛兴,佛教衰落,五重塔的香火钱越来越少,为了防止有人偷盗本来已经非常微薄的香火钱,所以尚庆年间那次大修,第一层塔身的窗户都改造成了栅栏结构,里外皆不可打开。

不知道是否是向阳不好窗户又少的原因,虽然长燃明烛,塔内总让人觉得有些狭小阴暗。

万空大师圆寂之后,来祭祀参观玉舍利的人越来越多,五重塔的香火重新又兴旺了起来,给本来泥塑的佛像重新添了金身涂漆,然后一直兴旺到了今天。

五重塔一直是苍鹭院的僧人在打理。

这些僧人就住在苍鹭山后山的寺院苍鹭院。当时顾尊送他师弟季无心的碧玉棺来五重塔的时候,便曾经住在那里。

“顾盟主真的相信无心前辈变成了玉舍利?”参观五重塔的时候,萧景琰问顾尊。

“我也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无心的尸体是我亲手抱进碧玉棺之中的,碧玉棺也是我亲手放置在五重塔内的。我想不出别的解释。”顾尊说。

那日顾尊把碧玉棺停在五重塔中,又亲眼看见方丈锁上了五重塔的门,才跟方丈一起回了苍鹭院歇息。

“那夜我就在山中寺院,五重塔的窗户皆不可打开,方丈又锁了门。就算有人真的想要偷盗我师弟的尸体,如果不打破门窗,又要如何进入。”顾尊说。

那日夜里,顾尊一直没有睡着。想起和师弟的往日种种,不禁惘然。天欲亮未亮之时,他正在打座,突然感觉山间微微震动,似有地震一般。他急忙跑出去找方丈,方丈却说这是佛光之照。佛渡世人,乃乘莲舟而来。莲舟之桨划过人间,便是平日落雷,大地蜂鸣之响。方丈还说,他曾读过寺院内的历史卷宗,百年之前当万空大师圆寂的时候,据说山上也传来这样的异响。

等到异响歇了,顾尊赶紧叫上方丈,匆匆赶到五重塔,请方丈打开锁得好好的塔门。

门窗全都完好无损,可是季无心的尸体却不见了,碧玉棺只剩下一粒玉舍利。

“无心活着的时候是个很特别的人,他肯定也想死得很特别。”顾尊摸着他胸口挂着的那颗玉舍利说,“与其相信他已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宁肯相信他化成了这颗小小的玉舍利,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酒过三巡,蔺晨不知是醉了还是日里比剑累了,居然摊在廊下睡着了。

可是萧景琰没有醉。他甚至没有喝多少酒。

杯里的味道就和这雨一样的微苦半凉,让他难以下咽。

廊下传来了脚步声。

是属下来报:“殿下,找到了。”

 

+++

 

属下把人带进来的时候,萧景琰正背着手站在墨竹苑的内堂。

“你知道吗,幸好兆南府尹是先来找我,如果他找的是任何一个别人,后果不堪设想。”他沉声说。

“我走的时候,就想好了最坏的结果。”靖王妃说。

萧景琰回过头来看她。

柳氏已经脱去了平时的金钗银裙,只穿了一身朴素的布衣,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妇。

成亲多年,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景琰问她。

“一切事情,正如我给殿下的那封信里写的那样。”她回答。

今日萧景琰在五重塔看了蔺晨和洛青鸣比剑,便去墨竹苑探望柳氏,却没有找到她。墨竹苑的人交给萧景琰留书一封,说是柳氏要他们交给他的。

萧景琰打开柳氏留书,便突然觉得天地颠倒,光景模糊。

外头风和日丽,但是他的心却被一片阴云当头笼下,沉沉地透不过气。

……山雨欲来。

柳氏走了。她在信里说,殿下,你我夫妻一场,若你念在旧日情分,便请不要来找我。从此天涯海角,黄泉碧落,你我再无关系。

柳氏改换布衣,租了辆马车,紧赶慢赶出了金陵城,但是到了兆南府还是被新任的府尹截住了。而一看到柳氏留书,萧景琰等不及其他人,立刻回到靖王府,交代属下秘密出城,在金陵近郊寻找,万一找到靖王妃,不要惊动任何人,即刻带回。结果兆南府尹的人还是比靖王府的人先截住了柳氏,幸好靖王府的人随后赶到,说是靖王妃和靖王有些夫妻口角,闹了矛盾,所以才连夜出城,想要气气靖王殿下。兆南府尹又想卖靖王一个人情,便不再声张,将靖王妃交给了靖王府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不来找你,也会有别人来找你。”萧景琰说,“你的父亲,我的父皇,都会来找你。为了礼教秩序,皇家颜面,他们都必定要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我知道,天大地大,但是都叫这个笼子给罩住了。”她苦笑,“可是我仍想一试。温敏儿困死笼中,莫惜花撞笼而亡,但只要有一分可能能破笼而出的话……”

温敏儿是笼中鸟。她也一样。

这个金装玉裹的笼子,锁住了她的心事,她的秘密,她的故事。

她曾有一个心上人,是她家府上管家的儿子。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她偷偷喜欢他。

可她从来不敢想,也从未告诉他。

因为她知道门第之别,如同鸿沟天堑,他们无法跨越,说出来,只会徒增烦恼。

可是偏偏叫她遇到了温敏儿。温敏儿说,她要做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儿。

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与他同飞天地的梦?

鼓起勇气,她终于告诉了他自己埋藏多年的心意。

没想到,他的心意竟然与她一样。

两情相悦,相思纠缠。情愫早在春去秋来之间在两人之间暗暗生长。

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只要你愿意等我,我就一定回来娶你。

军功是晋升的最快途径,于是他决定去投军。

没多久北燕对大梁开战,军队将要开跋,他最后一次偷偷跑回来见她。

他们隔着围墙见不到对方的面,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却也满心甜蜜。

他说给他三年五载,待到战争结束他当上了将官,就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接她,让她当最美的新娘子。

她说,好。我等你。

于是她便等着,日日夜夜等着。

偶尔做个少女心事的梦,会梦见他骑着白马威风凛凛地归来。她梦到他来接她,来娶她。花烛高烧,喜帘低垂,朱红色的喜字剪成了她心里最欢喜的模样。

但是有一天晚上那梦境却变了模样,月光如刀光寒凉,朔风急催,雪落了整个北境。

那个人归来时满头白雪,她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就像是冰一样冷。她的手被冻得发疼,却又不敢放开。

她醒的时候,听到院中恸哭之声,便急忙问婢女出了什么事。

婢女说,正在哭的人是管家夫妇。

刚刚传来军报,燕军趁大雪发动了奇袭,北境守军血染新雪,无人生还。

……他也在其中。

梦境跌碎雪里,被铁蹄踏成了污泥。

那一年北境的风雪尤为急骤,好像一路从北境吹到了金陵。

整个金陵都在这狂暴的风雪中动荡不安。

不久之后,听说靖王带军驰援北境。

这个年轻的皇子骁勇异常,治军严明,终于大败燕军,将燕军往北赶出三百里,逼退关外。

整个金陵都在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之中,大家似乎都忘记了那些把尸骨留在北境的将士们,开始庆祝这盛大的胜利。

可是她忘不了,因为那堆白骨里有着和她约定一生的人。

北境大胜之后,靖王暂时被召回了金陵。

他一直不是皇帝喜欢的儿子,平时也并不受厚待,但是北境的胜利还是令皇帝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也觉得该给他一些应有的赏赐抚慰。

靖王早过了大婚的年纪,但是因为一直驻守边关,还未成亲。皇帝也从未想起这个儿子的婚姻大事,这个时候想起来了,刚好他人又在金陵,便给他赐了婚。

不久,中书令柳澄府上便接到了皇帝赐婚的旨意。

成亲的那个晚上,就如她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那样,花烛高烧,喜帘低垂。

她和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的年轻人对坐着,直到红烛烧尽,天色发白,两个人也都相对无言。

她一直想问问他……北境的雪是否真的像她梦里下得那么大那么急。

“嫁给殿下的时候,我觉得甚为庆幸。所幸殿下并不喜欢我,那么我不喜欢殿下,就是两不亏欠。若是殿下喜欢我,那么我就会觉得欠了殿下。”柳氏说。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皈依佛法。

最恨不过生死别,最苦不过长相思,最痛不过两茫茫。

故人已逝,徒留生者在这世间痛苦煎熬,把一颗淌血流泪的心生生熬成了一口没有波澜的井。

她日日跪在佛像之下,希望佛祖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愁。因爱而生贪。

可为何仍要去爱?

是佛祖解答了她的困惑,让她终于释然。

从此她决定将此身托付青灯,此命交由天地。

但是此心。此心她将永远留给那个人,那个约定。无怨无悔。

温敏儿案真相大白之后,她便要求离开靖王府,斋居苍鹭山的皇家别院墨竹苑,平日就在别院里念佛清修,偶尔去五重塔祭拜。

有一日,她正在五重塔拜佛,突然遇到了一个南来北往的行商。

他说他从北边的一个边境小城来,有一封信给她,是来自一位故人。

她打开来,竟是那个人亲笔。

原来那人并未死。他在北境一役中伤了一条腿,被燕军俘虏,让他在北燕军中做苦工。

他本想自裁了却残生,但是一想到她,便决定苟活着,留着这条性命,好再见她一面。此去经年,他不敢妄想她还等着他。但是既然他们有过约定,那么是死是活,至少要告诉她,让她心安。这中间,他逃脱几次都没有成功,正当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突然遇到北境再次大雪。驻守边境的燕军军粮匮乏,便想着不再盘踞那几个贫瘠的山头,西迁去水草丰茂之地,等到来年开春再重新回来。

他们觉得带着俘虏行军徒费粮食,便将那些身强力壮的俘虏全部杀死。至于那些老弱病残的,燕军觉得就算放了也会在路上饿死冻死罢了,便将他们放了。

因为伤了一条腿,他反而留了一条命。

他咬着牙关,拖着一条伤腿,苦苦坚持,终于穿越风雪,到达大梁境内的一座边境小城。

他想要回金陵,但是无衣无食,没有路费,便决定先留在小城的一座客栈里帮工,赚点路费。

他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中书令柳澄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靖王殿下,而现在靖王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待到靖王登上帝位,靖王妃也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那么多年的坚持和苦捱,到了这时,他却突然可以放下了。

他坐在客栈的那个给帮工住的小小阁楼之中,在油灯苦寒之下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你不等我,我不怪你。皇命难违,这世上终归是无奈多过团圆。他写道。

当初青葱岁月,心意相许,于我已是人间美梦。

如今黄昏风雨,各自凭栏,我只愿你安康顺达。

你和我的约定,如今是我先解了,你没有半分错处,以后我们便两不相干,各自好好生活。

“那个人真是傻,”说到这里,柳氏突然苦笑了一下,“这世上,解得了约定,却解不了喜欢。”

在接到那封信的瞬间,金陵城的万千繁华,宫阙中的疏离梦境,于她便突然没了意义。

她已经等了他太多年,把她的半辈子都等掉了。她不想再等了,把这辈子都在等待中耗尽。

……这一次,她决定去找他。

就展开翅膀,撞开笼子,乘风而去,自由飞翔于天地。

能飞多远就飞多远,穿过重重风雪,去那个人的身边。

即便翅膀折断,坠落地狱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死字。

温敏儿死得,莫惜花死得,她也不是死不得。

萧景琰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捏紧了拳头,把手中柳氏留给他的那封信捏得咯咯作响。

“你就不怕我杀了他?”他嘶哑着声音说。

“臣妾自知罪该万死。”她跪下,“殿下,若你要杀便杀我一个,求你放过他。”

“值得吗,就为了喜欢两字?”

“殿下这么问,是因为殿下还未真正喜欢过。”她抬起眼睛注视他,“这世界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你若不喜欢,你便不能假装喜欢。你若喜欢,你又不能假装不喜欢。”

他想要躲开她的视线。因为那双眼睛仿佛将他的什么都看清,容不得他说谎。

“若殿下喜欢了,便不会问值得不值得。”她说。

她的眼里有悲,有苦,有痛,有伤,有对自己的抱歉。

独独没有,悔。

夜风带雨,从窗棂里飘进来,浸透了这繁华里的无声寂然。

“也许殿下说得对,这个笼子根本逃无可逃,可是至少我试过了,可以死心。”她说,“从此我和殿下两不相干,彼此无欠。我会永居墨竹苑,殿下不需要过来探望我,我也不会再回靖王府。以后殿下娶妻纳妾也与我一切无涉。我会日日对着青灯佛祖为殿下祈福,只愿殿下身体康健一切安好,能够早日遇到一个可以教你喜欢二字的人。”

目送他出来的时候,她在他背后道:“珍重,景琰。”

她从来叫他殿下,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景琰。却是在他们恩断义绝的时候。

萧景琰踉跄走出墨竹苑的内堂,外面凄风苦雨,宛如他从小就听惯的在三千宫阙里穿过的那些苍凉寂寥的风。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回廊往前走,却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重重复重重的囚笼里穿行,一转又一转,却看不到尽头。

他终于停下来,靠在一根廊柱上。

心里堵得受不了,就像有人用手狠狠给卡住了似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一拳。又一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重新呼吸。

直到关节处血肉模糊……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萧景琰!”

他还想去砸,可是那人就是抓牢了不放手。

“想要找人打架你找我啊,你打柱子做什么,柱子又不会还手。”蔺晨说。

 

 

其四  叹一声无端

 

“原来你是装醉。”

当他们回到靖王府,重新在廊下坐下的时候,萧景琰说。

刚才蔺晨带着酒来找他,他却心事重重,担心着她的去向,喝不下去。

但是他现在倒是特别想喝,最好喝个天荒地老,便什么也可以不管不顾。

“我本来打算装到最后的,如果不是你非要跟根柱子过不去。”蔺晨说着,去抓萧景琰的手,“我看看。”

“没事。”萧景琰有点别扭。

明明他年少时期经常和林殊打打闹闹,后来又长年在行伍之间,和弟兄们也没有什么顾忌,但是蔺晨……不知为何,他想躲开。

可是蔺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拖过来。

“就这样还没事?我可是不太懂殿下对有事的定义。”

他小心地查看着萧景琰手上的伤口。皮肉一塌糊涂,只希望没有伤到骨头,他想。

也许不免要留疤,他觉得惋惜。……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然后蔺晨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他这是怎么了,居然觉得一个男人的手好看?

他放开了萧景琰的手:“现在有没有事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不帮你处理伤口,你这手明天肯定有事。”

他说着,就去了自己的厢房,拿了些药和纱布过来。

他来的时候,萧景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冷酒。

蔺晨也不拦他。

伤药也许能治这个人手上的伤口,但是他心里的伤口,却没有药治得好。

唯有酒,能够让痛暂时麻痹。

“还在想靖王妃的事情?”他坐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出事了的?”萧景琰突然开了口。

“你去五重塔的路上是春风得意,从墨竹苑回来就是深秋苦寒,变了个人一般,还神神秘秘的,就这样都看不出来,我还怎么当这个情报贩子。”蔺晨说。

萧景琰看他:“可是你知道了却不说。”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不想为人知的苦衷。”蔺晨说,“有时候,有些问题不去问,有些答案不回答,反而更好。”

他抓过萧景琰的手,给他上伤药:“我本来就想躲在一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若不是你像个傻子似的差点把自己的手废了,我打算看看就回去的。”

伤药落在伤口上,萧景琰啧了一声,本能地想要缩手,蔺晨硬是把他的手钳牢了。

“哦,现在终于知道痛了,刚刚干嘛去了?”他说,可是给萧景琰缠纱布的时候,动作却放轻柔了许多。

“这两天我晚上都会过来帮你换纱布,三天内不得碰水,七天内不准食生冷辣物。”缠完了纱布蔺晨说,“殿下要是不听话,下次我就用比这个痛得多的伤药。”

萧景琰看看自己被包成个粽子的手:“先生费心了。”

夜风倏而更大了,呜咽着卷过金陵城,把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卷得纷乱飞舞着,连同琉璃罩里的那点灯火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在萧萧风声中,萧景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北境大雪。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地呜咽着,但是还要更加惨烈凄楚得多。

雪下得那么大,等他带兵赶到边境的时候,大雪已经掩盖住了死去将士的尸体,就连完整的尸骨都无法为他们的家人带回。铁甲冰凉地贴在他身上,这个年轻的皇子在马背上望着那茫茫落雪,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但是他不能后退。一寸也不能。退一步,身后万里河山都可能成为焦土,万千繁华的金陵也会变成血与火的地狱。

他拔出了寒光炽闪的刀刃,对万千追随他的将士道:“不惧死者,跟我来!”

……然后,他胜了。

然后他接到了父皇的诏书,要他暂时回金陵去。

然后他得到了封赏和赐婚。

可当他坐在喜帘之下,红烛之中,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在金陵花千树星如雨的繁华里,而仍在那片茫茫风雪的梦中。

大婚之夜,他和他的新娘,就听着风声,想着各自的心事,枯坐了一夜。

他感谢她的无言,也愧于自己的木讷。只是那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现在想来,她说得对。他们两个之间,从未有过喜欢。有的,只是同病相怜,命运与共。他们只是,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共尝人间冷暖的两只鸟儿而已。

“我以前不知道该怎么待她,以后更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叹了口气,萧景琰说。

“你可以恨她。”蔺晨说。

“我不恨她。”可是萧景琰说,“我恨的是我自己。”

“哦?”

“我恨她活得这样苦,我却帮不了她。因为我就连自己也帮不了,又岂敢大言帮她。我和她一样,不过是这雕梁玉砌的荒凉宫阙中的囚徒。”

可是在这样的苦闷之中,萧景琰的心底对她却有一点小小的羡慕。

她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和决绝,就算折断翅膀堕入地狱也想舍身一跃。

“那个人什么也没有,没有功名,没有钱财,甚至连一条腿都废了,可是她却仍然守着那个约定。她舍弃金陵繁华,愿意追随他至天涯海角。她宁愿死,也要护那个人周全。”他说。

“因为她喜欢了。”蔺晨摇摇扇子,“喜欢了,便什么都是欢喜的。富贵若何,贫苦若何,两情相悦,便是欢喜。”

“喜欢?”萧景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宫灯。

他想起她说,殿下这么问,是因为殿下还未真正喜欢过。

若殿下喜欢了,便不会问值得不值得。

“到底什么才是喜欢?”他惘然道。

蔺晨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胸口。

“什么?”

“比你心中最重的东西还重,那便是喜欢。”蔺晨说,“你若喜欢了,便可以为之舍心中最重的东西。”

“我心中最重的东西?”萧景琰自言自语。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场大雪,还有大雪之中他握住的那柄,带着铁锈味的冰凉刺骨的刀。

挚友想要的海清河晏。

兄长希冀的政治清明。

百姓祈愿的盛世太平。

……一寸一毫,他都不可舍。不能舍。不敢舍。

“那你心中最重的是什么?”他问蔺晨。

“当然是江湖。”蔺晨说,“天地之间,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江湖了,我在江湖之间,江湖在我心间。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舍江湖。可是若真有这样一个人,让我为之舍江湖……那个人便是我喜欢的人了。”

萧景琰看着他:“真想不出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嗯,”蔺晨想了想,“……好看的人。这个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萧景琰愣了愣,然后突然笑了。

“我真傻。”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把酒杯送到了唇边,“我居然傻到问你这个问题。”

“哎哎,怎么说话呢。”蔺晨不服气了,“我喜欢好看的人有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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