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三《五重塔》之章 其七至其十(完)

其七  悟一念心魔

 

终于到了祭拜之日。

顾尊早早起来,换了素衣。蔺晨也算和这位故人有缘,便和顾尊一起去了五重塔为季无心虔心燃烛焚香。

花不寻和萧景琰在五重塔边的苍鹭山坡上,看塔里善男信女,人头如涌,却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萧景琰看着远处的金陵城:“洛青鸣还好吧?”

“还好。”花不寻道,“这次比剑,他被剑法反噬,受了一些内伤,需要休养一阵,但是没有大碍。”

“昨天蔺晨去找他,想要把青阕还给洛青鸣,可是洛青鸣不要。”萧景琰说。

“我听说了,”花不寻道,“洛青鸣说,好剑要配真正适合他的人,现在这把青阕更适合蔺少阁主,所以他就把这把剑赠给蔺少阁主。而他自己决定回昆仑山找他师父伏龙子继续修行,以求早日去除心魔,重新能够配得起手上那把玄渊。”

“有时候执着太过,就是心魔,”然后花不寻说,“该放下还是得放下。”

“我总觉得,这话从前辈口里说出来,不太让人信服。”可是萧景琰说。

“哦?”花不寻看他。

“前辈的真名应该不是花不寻吧。”

花不寻笑笑:“我不懂靖王殿下在说什么。”

“或者我该叫你季无心前辈?”

“殿下说笑了。盟主的师弟季无心已经死去多年,化成了玉舍利,我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

“不,季无心不仅没有化成玉舍利,他根本就没有死,这么多年,他一直就在他师兄的身边,戴着人皮面具,改名换姓,充当着他师兄最得力的谋士和最好的朋友。”萧景琰说。

“靖王殿下这么指鹿为马,可有证据?”

“当然有。我说你是季无心,有两个依据:其一,你知道五重塔的秘密。其二,你知道蔺晨的秘密。”萧景琰说,“这天底下,能够知道这两个秘密的人,应该只有季无心前辈一个。”

“如果想通了五重塔的秘密,那么什么天人坐化,化骨为玉之说便是一个完全的骗局。”萧景琰说,“我查了前朝史官写的史卷,尚庆年间,道家势力越长,更有一位道长成了国师,劝说皇帝起高楼,炼仙丹。官员横征暴敛,只是为了收敛炼丹用的金子好献给皇帝,普通百姓中的壮年男子也都被拉来修缮登星台。农田荒废,饥荒遍地,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到处都有逃难来的饥民,五重塔的僧人本想广施善粥,可是因为皇帝也看重道家,五重塔香火逐渐衰落,他们甚至连善粥也凑不出来。而那个时候管理五重塔的就是当时苍鹭院的方丈万空大师,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他想了一个主意……”

花不寻笑了,仰望面前的百年古塔:“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五重塔的秘密。”

萧景琰点头:“五重塔从来不是一座,而是两座。”

为了重振佛教,压制道教的作为,万空大师想了一个法子。这个法子和五重塔有关。

尚庆年间,他们以修缮塔身为名,在五重塔里又造了一座五重塔。

从外面看到的五重塔只是一层空塔壁,里面才是真正的塔身。因为有两层塔壁叠加在一起,塔壁厚,导致内部空间相对较小。所以五重塔才会给人内部阴暗狭窄的感觉。

造好塔壁之后,万空大师又在塔内造金刚杵,上面写满经文,让人以为这些是释文柱。但是这些柱子的奥妙却远远不止那么简单。这些金刚杵真正的作用其实是齿条,而五层塔面则是由大大小小镶嵌的齿轮组成。每一层塔面的齿轮都紧紧和这些齿条咬合在一起,然后嵌入木结构里面,从外部无法看出。最底下一层的齿轮非常沉重,根本不可能用单人之力拨动。但是五重塔最顶上最小的那层的齿轮却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拨动的。如果在五重塔的第五重拨动齿轮机关,齿轮旋转就会带动齿轮相咬的齿条,再带动下一层齿轮转动。这样层层往下,最后就可以带动在最下面的齿轮转动。

“顾盟主提到他在山中寺庙的那晚,曾经听到五重塔的方向有异动传来,这并不是什么佛光之照,莲舟之响,而是齿轮转动带动塔身转动传来的震动。”萧景琰说,“而在五重塔的第一重,也就是最下面一层,有一些正常大小的窗户。说是为了防盗作用,故意做成里外不可打开的形式,其实只是想好为了印证没有人可以从塔内脱出的可能。但是问题恰巧就出在这里。这四扇窗户里,有两扇栅栏窗户,看似都是不可打开,但是一扇是装在外层塔壁上,而内层留下一个和窗户等大的镂空。而另外一扇窗户,则是装在内层塔壁上,而在外层留下一个和窗户等大的镂空。因此当齿轮带动内部那座五重塔转动到一定角度之后,外层的镂空便会和内层的镂空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人完全可以通过的空隙。当年的万空大师便是如此,留下了一颗玉舍利,然后从那空隙里爬了出去。而前辈你知道了万空大师的这个秘密,便利用了这个塔的机关和传说。可是当年万空大师并没有真的圆寂,只有由塔内所有僧侣共同合谋,为他的死打掩护,而我却不知道前辈你是如何做到让顾盟主以为你真的死了。但那日你确实在碧玉棺中复生,然后从五重塔内打开机关,和万空大师一样从那个空隙里脱出,找到放置在塔外某个隐秘处早已准备好的玉舍利,把它放回空棺之中,然后离开了这里。”

“可是就算我真的能从内部打开五重塔逃出去,五重塔也会门户洞开,将其秘密暴露于天下不是吗?”花不寻说。

“很简单,在五重塔外部也有一个机关。只要拨动机关,便可在塔外将五重塔复原。这个机关就是五重塔顶的金轮冠盖。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机关平时锁住根本不可打开。但是那天蔺晨和洛青鸣的比剑太过激烈,你怕他们打碎金轮冠盖,把里面的机关露出来,所以才突然喝停蔺晨和洛青鸣的比武。”

花不寻笑笑:“我还以为蔺少侠是不小心滑下来的。”

“我想我还分得清他是滑下来的,还是被暗器打下来的。”萧景琰说,“当时花前辈高喊小心,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因为蔺晨要掉下来才这么做的,其实大家搞错了时间顺序,是你先伸手大叫之后,蔺晨才掉下来的。你当时说的小心,不是让蔺晨小心掉下来,而是要他小心不要打碎金轮冠盖。当时你已经决定阻止这场比剑,所以你伸手并不是无意之举动,而是便于让暗器从你的袖中飞出。”

“嗯……看来你一直看着蔺晨那小子,看得比谁都仔细。”

萧景琰一怔。

“高手比剑,当然看得仔细。”他讷讷道,然后扯开了话题,“还有你说,关于无心前辈曾经教过蔺晨万源七剑的事情是从蔺晨那里听说的。这不可能。私传万源剑法是要被逐出师门的大事,以顾盟主的师弟身份为傲的无心前辈,又怎么可能将这样的事情说与外人听。所以这一直是季无心前辈和蔺晨之间的一个秘密,蔺晨也会一直为他守护这个秘密。而花前辈却知道了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之间的秘密,我只能揣度花前辈要么是亡魂复生,要么是根本未死。”

“靖王殿下比我想得聪明多了。”花不寻叹了口气,“可惜啊,如果你跟我那个师兄一样傻就好了。”

“不,我没有前辈想得那么聪明。我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萧景琰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前辈既然没有死,却不愿跟师兄相认?”

花不寻笑了,看着萧景琰:“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五重塔的秘密的?”

春秋倒转,重回去那个芙蓉城里花开得如一条锦绣河流的时节。

那时花不寻还不是他的名字,顾尊和段茹也才刚刚定亲。

季无心去看了他师兄最后一眼,然后离开了慕言山庄。

他一路拍马狂奔,走到哪里算哪里,停在哪里便在哪里喝酒,想要喝个醉生梦死,前尘尽忘。

可是他醉不了,忘不了。他的心魔纠缠着他,不让他安宁。

有一天他到了芙蓉城。因为他听闻那里有芙蓉酿,一杯顶千杯,一醉解千愁。

他抱了一坛芙蓉酿路过乡野间的时候看到一间破败的小庙。

他想,用来喝酒睡觉正合适。

他便系了马,抱着芙蓉酿进了庙去。这个寺庙那么小,里面只有一个僧人。

守寺的老僧说,他是守护着一个故事活着。

师父说给徒弟,徒弟再说过徒弟,他们就是这样把这个故事一代代传下去。

那僧人问他愿不愿意当这个故事的主人,他说我可不想当和尚。那僧人就摇头,他说你只要听懂了这个故事,便是故事的主人。然后那僧人便给他说了五重塔的故事,一个关于远走的大师,那些苦守塔中百年老死却从未吐露这个秘密的僧人们,还有在那之后终于重新振兴的佛道的故事。

冥冥之中,许是缘分。

当初万空大师为了佛道存亡,宁可牺牲了自己高僧的身份,隐姓埋名,从此浪荡乡野,讲经化缘为生。后来他来到乡野,建立了一座小小的寺庙。

……这便是那座寺庙。

讲完之后,僧人问他有没有听懂,他说不懂。僧人却笑了,说施主懂的……所以这个故事从此便交给你了。”

“有大舍,才有大得。”花不寻说,“万空大师为了他所求的,可以舍一切。而我,为了我所求的,能不能舍一切呢?”

在那个晚上,季无心听懂了那个故事。

……他脱出了自己的心魔,悟到了属于他的喜欢。

 

 

 

其八  解两字喜欢

 

季无心是个孤儿。

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小便尝尽人情冷暖。

可是他命硬,穿百家衣,吃百家饭,也依然长大了。

他长在季家村,所以大概知道自己姓季。

而无心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

因为他说,他没有心。

因为他想,没有心的人,就不知道苦,就不知道痛,就不会难过,就不会流泪。

所以他从来不哭,他总是笑。因为没有心的人,是不会哭的。

可是他也从来不知道,笑跟笑是不同的。

后来遇到了顾尊,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笑的滋味这么好。

他永远记得那个大雨的晚上,他和顾尊挤在客栈那个小小的房间的地板上。

顾尊在背后对他说:我以后也对你好,你能不能也学着对我好?

他明明没有心的,可是那个时候胸膛里却突然长出了一颗奇怪的玩意。

那玩意会颤栗,会搏动,会悲伤,会欢喜。

他全身都是硬甲,只有那个地方却柔软得要命,只要顾尊轻轻用手碰一碰,就会痛。

可是那么痛,却依然欢喜。

那个时候,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他心里却许下了一个承诺,一个就连窗外瓢泼嘈杂的雨声也无法淹没的振聋发聩的承诺。

我会对你好的,一直对你好,他想,直到我死。

少年时的怦然心动,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可是那个时候,他还太小,还不懂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

但是那个晚上,第一次当他睡着,他是笑着的。那种隐隐的快乐和满足从他的心里涌起来,无需也无法掩饰。

终其一生,季无心都是一个无所求的人。他从不特别在乎什么,也不特别想要什么。

于他来说,天下第一只是一个名号,功成名就也不过过眼烟云。

少年的他站在万源宗的青山之巅,让清风猎猎地吹着他的衣襟和头发。

他觉得就是现在最好。他在,师兄在。另外一切便不再重要。

“但凡师兄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算拼尽性命也要和他在一起。可惜师兄对我,却一点也不是那种喜欢。那么我的喜欢,便什么也不是了。”他对萧景琰说,“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却是不讲道理的。求之不得,却不得不求。因为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相思,再冠冕堂皇的谎言,也骗不过自己。”

对那个人的喜欢就在他的灵魂里疯长,杀不死。怎么杀也不肯死。

可是他又无法对那个人说。只是多看一眼那个人便是心满意足了,他又怎么敢行差踏错,让自己万劫不复。

他只有把他的喜欢锁起来,一道又一道,锁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他觉得自己已经锁得足够严实,假装得足够好。直到春末一个响雷,惊醒了懵懵懂懂的他。

顾尊和段茹定亲的消息传来。

他终于发现他所有关于伪装的幻想不过都是假象。

他是有心的。不然为什么他会体会到“心如刀绞”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装不了的。他只有走。千山万水,朝着远离那个人的路走,走得越远越好。

萧景琰突然想起来柳氏的话。

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你若不喜欢,你便不能假装喜欢。你若喜欢,你又不能假装不喜欢。

“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有喜欢吗?”萧景琰有些迷惘地问。

“世间万物,一花一木,一沙一石,都有喜欢。我对师兄,又怎么不能是喜欢呢?”那个人回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喜欢。

同床共枕,同器共食是喜欢。

……那么我的喜欢呢?

在江湖浪荡的几年,季无心总是如此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终于在那个破败的古庙里,在那个故事里,他脱出心魔,悟出了自己的喜欢。

有大舍,才有大得。

季无心想,他的喜欢,便是为了那个人舍却一切,生前事,或死后名。

从那以后,他戒了酒,重新振作自己,行走江湖之间,去探索武林治学之道,剑法精进之术。

闻鸡起舞,日落不息,他日日苦练,希望早日突破万源第七剑。

也许有一天,他想,师兄会需要他的,或者他的剑。

后来,那个时刻终于来了,虽然比他想得稍微早了一点。

谢十一,就如同他那道狠辣的刀锋,一击劈开了中原武林,把江湖搅成了一锅烫手的水。

长风门和落梅堡已经落败,接下来谢十一要去的就是万源宗。

第七剑还未完全练成,但是季无心必须回去。

因为任云踪是师兄的剑,他也是师兄的剑。

就摒弃杂念,舍弃万物,以此命为剑锋,杀他个神鬼莫当。

师兄和谢十一决战前的那个晚上,他带着芙蓉酿上了万源宗。

芙蓉酿当然不只是芙蓉酿。不然顾尊也不会喝一杯就醉了。

而季无心就坐在那里,坐了一晚,在月色之下静静地看着睡着的顾尊。

看不够他。何况明日一战,生死莫测,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

但是却不敢伸手触碰。

那么多年的风流云转,少年心事,冷梦缠绵,情毒入骨,早已化成了成结的相思和飘零的欢喜。

他只是静静坐着,追忆着他和顾尊的相逢。

往事一幕幕而来,却又倏然地跌落在这夜色里,全都化成了眼底那一丝丝不可为外人道的温柔秘密。

九重云天宫,十层阎罗殿,都可以度量。

唯有这份喜欢,不可度量。

功名不可。繁华不可。时光不可。生死亦不可。

天色发白的时候,季无心终于拿着任云踪站起身来,看顾尊最后一眼。

他说:师兄,我走了。

虽然他知道那个人听不见。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师兄的大事是武林,而他的大事是师兄。那么武林便是他的大事了。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人总会死的。不是他死,就是师兄死。他愿意代师兄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便由之,死亦任之……不过心甘情愿。

“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让他以为你死了?”萧景琰问他。

“去和谢十一决战之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知道的是,即便我勉强出了第七剑,打败了谢十一,也耗尽了我的运气。如果我活下来,就是一个经脉尽断的废人。师兄当然会照顾我,为了恢复我的功力,就算一成也好,他也会日日帮我运功疗伤。因为他知道那场决战我是为了他去的,那么他就欠了我的,他就必须为了我而活。他的志向,他的雄心,他的武林,他心爱的段茹,他都顾不上了。你看看,他就是这么一个好人,一个好到发傻的人。”他说。

“可是你不正是因为这个而喜欢他吗?”萧景琰问。

“也许吧。喜欢这两字,百千滋味,又岂是几句话能够说清。”他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所以季无心必须死。与其活着成为顾尊的牵绊,不如死了由得他怀念。

可是他又舍不得死。

每次看见师兄,他就不想死了。……他想再回到师兄的身边。

于是季无心找到了一个盖世神医,从神医那里求得了一颗“莫轮回”。

莫轮回是一种可以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似死而不僵,三日而复生。

如果能够在谢十一的剑下活下来的话,他想。

……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那日清晨打败谢十一之后,在顾尊找到他之前,季无心吞下了那颗莫轮回。

三日之后,他自碧玉棺之中醒来,满身伤痛,伶仃孤独。

整座五重塔都黑漆漆的,浸泡在夜色之中。唯有一点月色,涂抹在那金身泥塑的佛像身上。

他跪在佛像之下。

佛祖问他: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愁。因爱而生贪。

你为何仍要去爱?

可是他说,要爱。……因爱亦生欢喜。

现在他死了。丢下前生,独独留下这份欢喜,带着上路,去趟黄泉,渡忘川。

此去夜漫漫,路长长,千山万水,千险万难。

但是他会回来的,虽然震断的经脉和废掉的武功永远无法恢复。但是等到他易好容貌,改名换姓,谁也认不出他的时候,他会回到师兄的身边。

因为他承诺过的,他要对他好。只要他不死,他便要一直对他好。

……此生仅一诺。一诺尽此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叫花不寻?”他问萧景琰。

“为什么?”萧景琰问。

“因为我和蔺晨那小子很像。”花不寻说,“我若喜欢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若我喜欢的人想要一朵花,我就踏破山河,去寻那朵花。可是我喜欢的人,他不想要花。他想要的是一个有情有义有仇有报的江湖。这个江湖,我帮他一起扛起来了。”

——他不寻花。花自在心中。

萧景琰想了想:“你永远都不打算同他说吗?”

花不寻摇头:“上辈子季无心留了一颗玉舍利给他,他便戴在了自己的心上。季无心已是死而无憾,万事足矣。这辈子花不寻在他身边,与他共看青山碧水,武林变幻,已是别无所求,美梦一场。”

“就这么陪着他,看着他,和他同经风云,共老江湖,便是我的喜欢。”花不寻说。

 

 

其九  锁一笼相思

 

已近日暮。斜阳把整个天空烧成了一片残红。

从五重塔看过去,整个金陵城被笼罩在暮色之中,仿佛一副经年残卷。

有鸟儿展翅,从金陵城的上空飞过,盘旋着,又向着远处飞去。

萧景琰背着手看着,重又开口:“我有个请求。”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花不寻说。

“因为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那便表示顾盟主也可以随时知道你是谁。”

“你在威胁我?”花不寻扬了扬袖子,“你知道的,虽然我经脉尽断武功也废了,但是我仍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速死。”

“但是你不会。”

“这么自信?”花不寻皱眉。

“不是自信,只是不怕一赌。”萧景琰说。

花不寻哈哈大笑:“蔺晨跟我说你这人执拗得很,决定的事情,牛也拉不回来,我之前还不相信,现在我不相信都不行,好吧,你说吧,毕竟我还不想让我们大梁以后失去一位好皇帝。若是没有太平盛世,又哪来烟波江湖?”

“我要一颗莫轮回,一枚玉舍利,还有一个操作五重塔机关的诀窍。”萧景琰说。

花不寻啧了一声:“你要的真多。”

“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先谢谢前辈。”

“谢谢就不用了,”花不寻看看他,“怎么,当皇帝太累,你不想当了,也想玩一把金蝉脱壳,化骨为玉的把戏?”

“不,不是我。我的肩上有生民寄望故人重托和大梁的峥嵘河山,岂敢轻言解袍冠,换一身悠然。”萧景琰说,“可是……我仍有想帮她脱出牢笼的人。”

 

+++

 

蔺晨找到萧景琰的时候,花不寻已经走了。

他看见落日如烧,而萧景琰就站在那片如火燎乱的斜阳影中。

“在看什么?”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蔺晨问他。

“鸟。”萧景琰说。

就算是再繁荣热闹的金陵城,可是对鸟来说,又算什么呢。

如果能够冲破笼子自由飞于天地的话……

“你讹了花前辈好东西?”蔺晨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

“他刚刚走的时候,说这次不该来金陵的,赔大发了。他还说靖王殿下跟顾盟主不一样。”

“哦?”

“他说靖王殿下是大智若愚,而顾盟主嘛,是大愚若智。”蔺晨摇头大笑,“当今武林,敢这么说顾盟主的,大概也就花前辈一个人了。”

萧景琰低头轻轻一笑。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花前辈的真实身份的?”抬头的时候,他问蔺晨。

“哎,我又知道了什么了我?”蔺晨瞪大了眼睛。

“还装。”

“你……”蔺晨凑过来,轻声问,“怎么知道我知道?”

“花前辈说偷学万源剑法的事情,是你喝醉的时候告诉他的,还说你酒品不太好,守不住秘密。可是我的意见却跟花前辈不太一样。”萧景琰看他一眼,“而且我想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你这是在夸我?”蔺晨瞅他。

萧景琰却不肯同他打岔:“还不承认?”

“好吧好吧,我是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还没有变成花不寻之前。”蔺晨抄手道,“因为那个时候,有个人巴巴地跑到琅琊阁来,说要找盖世神医求一颗莫轮回。”

那个盖世神医,就是琅琊阁的阁主——蔺晨的父亲。

那个时候蔺晨正好从外面回琅琊阁,一眼就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而这位不速之客也看见了蔺晨。

“哟,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他笑蔺晨。

“什么手下败将?”蔺晨说,“且等我几年看看,你那什么破万源七剑,说不定到时候我使得比你好。”

“好啊,那我就等着你。”他说。

“那我就去老地方找你。”蔺晨跟他约定。

几年后,蔺晨果然如约再登万源宗,却已是故人去楼已空,徒留秋风扫台阶。

他们都说季无心死了,可是蔺晨却不这么想。

自己的父亲给了他一颗莫轮回,所以季无心进不了轮回,逃不掉过往。

不,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逃

千丈红尘,万丈相思,只要一分喜欢便会疯长,将他困于此生的执着之中,却也甘之如饴。

所以那个人一定会回来的,蔺晨想。

因为他连轮回的机会也放弃了,怎么可能不回来。

可是花开花落几番,春来秋去数载。

顾尊成亲了。

顾尊的女儿出世了。

顾尊继承了万源宗,成为了新一任的掌门。

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但是蔺晨依旧等着。

他想,那个人终于会回来的,还像过去一样,成为顾尊身边一道淡淡的影子。

总有机会的,蔺晨想,他会让那个人知道,那什么万源七剑,他这个徒弟已经使得比那个老师更好了。

……然后有一天,在武林大会上,蔺晨看见了站在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的顾尊身边的花不寻。

“你早已猜到了这个秘密,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萧景琰问。

“就像是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说过的,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不想为人知的苦衷。有时候,有些问题不去问,有些答案不回答,反而更好。”

萧景琰看向蔺晨,见他站在风里,白衣翻飞,广袖翩然。

这个人仿佛看透了这个世间,可是又懒得看透。仿佛万物他都可以有,但是他又不流连于任何身外之物。仿佛他生于红尘之间,可是红尘却又牵绊不住他。

……可是,如果伸手的话,能不能抓住这个人袖间流泻的一缕清风呢。

摇了摇头,萧景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妄想来。

“也许吧。”他说,重又看向远方的金陵城。

日已西斜。暮色烧尽。倦鸟已去。夜色将来。

他突然想起花不寻走的时候说的话。

“那个关于五重塔的故事,我说给你听了。”花不寻说,“你若听懂了,便是这个故事的主人。”

大舍,大得。

萧景琰在心中喃喃。

……终有一天,他也会如季无心一样悟出自己的喜欢吗?

“走吧。”蔺晨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景琰看他,蔺晨就微微一笑。

“既然你跟花前辈要了你想要的东西,我想你肯定已经有了决断。”他兜着手就往回走,“看来咱们回去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两人,两马。

下了五重塔,苍鹭山,取道芳草径,往金陵去。

夜漫漫,路长长,春风仍醉,莺歌再啼。

……悠然行路。

 

 

 

其十  留一人凭栏

 

世人皆知,这一年的春天,靖王妃柳氏突然得了重病,药石无医。

是夜,病故。

然其生前贤德良善,慧根深种,虔心向佛,广结善缘。其玉棺停在五重塔之时,受佛祖点化,脱离生死轮回大苦,留下玉舍利一枚,供于五重塔中。

——是为美谈。

 

【五重塔  锁相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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