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四《六弦琴》之章 其四至其六

其四  通天入地

 

 

面罩被取下的瞬间,一阵刺目的光立刻射入眼帘。

萧景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自己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房间四周明烛高烧,站着一众通天帮的守卫。

有个黑面彪形大汉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东西两侧各坐一人。

左手一个身穿绿色长衫的婉约美人,右手一个白发童颜看不出年纪的男子。

蔺晨上前。他被绳子绑着,作不了揖,只得冲堂上三位点点头。

“在下蔺晨,见过魏帮主,绿娘子,鹤天官。”

原来堂上三人就是通天帮的帮主魏通天和他的左右手绿娘子跟鹤天官。

“只是……”蔺晨道,“我还以为今天是魏帮主亲自找我们聊天,没想到是由绿娘子代言。”

“不愧是琅琊阁的少阁主,消息果然灵通。”那黑面大汉开了口,竟是又尖又细的嗓音。

女子!萧景琰下巴都要砸到地上。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出。但是让他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蔺少阁主不要介意,我门只是想掂掂少阁主的斤两,”那鹤发童颜的男子道,“毕竟连帮主和绿娘子都分不出来的人,是没有资格卖情报给通天帮的。”

“鹤天官说的是。”蔺晨道,“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敢进八门赌坊的门呢。”

黑面大汉移了位子,那绿衣美人施施然走过来,坐上了主座。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蔺少阁主?”她好整以暇地开口,却俨然是把温润男声。

男子!原来他才是真正的魏通天!

“当然知道。”蔺晨道,“乾门,赌命的地方。”

魏通天点点头。

“这么说,蔺少阁主是准备好了要掉脑袋了。”魏通天说,眼神突然冷冽起来,穿过蔺晨直盯着他身后的萧景琰,“居然带这样一位贵客登我的门。”

他脸长得阴柔俊美,但是眼神里带着一股霸气,让人不寒而栗。

“我带着这位贵客登门是有理由的。”蔺晨却不慌不忙道。

鬼个理由!萧景琰想。

还不是自己非要蔺晨带他一起来查案,蔺晨才不得不带他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蔺晨最开始不情不愿的原因了,但是现在才明白似乎有些晚了。

这两天父皇下了全城搜捕的命令,到处抓人,通天帮生意受挫,兄弟也死伤无数,魏通天肯定对他恨之入骨。

“愿闻其详。”魏通天道。

“公主劫案一事,大梁皇帝认定了乃通天帮所为,还下了搜城令,可是靖王殿下却相信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死去的犯人身上都有通天帮的铜钱印,那边是铁证如山,而靖王殿下手里却是空口无凭。正是为了找到证据说服皇帝,洗脱通天帮的嫌疑,还大家一个真相,靖王殿下才会跟我一起走这一趟生死乾门。”

“少来。”绿娘子冷哼一声,“那些皇亲国戚会管我们这些贱民百姓的死活?除了喊打喊杀要将我们拨皮拆骨,他们还会什么?可是这次我们还偏就不逆来顺受了,他们给我们一尺,我们就要还他们一丈。”

“何必呢,”蔺晨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道我们怕他?”绿娘子尖着嗓门道,“成王败寇,胜负还不一定。”

“绿娘子说得有理,”蔺晨点头,“若说这是桀纣乱世,你们揭竿而起,就是草莽英雄。可是现在是太平盛世,你们祸乱江山,便是百姓公敌。”

“你!”绿娘子拍案而起。

可是魏通天一摆手,她只得又忍气吞声坐了回去。

“蔺少阁主,人人都怕你们琅琊阁,我魏通天不怕。琅琊阁,说多了不过是个情报机构,情报机构再大,也只能依附他人而生。可我这通天帮谁也不依附,自成一体。山北山南,江河湖海,无一不有我通天帮的人。”魏通天道。

“那么魏帮主错了。”蔺晨摇头,“通天帮也是依附什么而生的。”

“天吗?”魏通天看他。

“不,”蔺晨摇头,“不是天,是地。通天帮虽然叫通天帮,但是却不是靠天吃饭,而是和百姓端着同一个饭碗。朝廷立于百姓之上,而通天帮生于百姓之中。”

魏通天看着他:“看来蔺少阁主对我们通天帮颇为了解。”

“三十年前阮南旱灾,朝廷虽然放了赈灾款,但是层层下放之中救济款被贪没无数。老百姓拿不到银子,吃不上饭,只得啃树皮草根为生。人们食不果腹,路边饿殍无数,情状惨不忍睹。这个时候传说有一对天童天女,乃应天而生,欲救百姓于水火地狱。他们的标志是一面铜钱旗。当时的老百姓一看见哪里有铜钱旗立起来,就知道哪里有饭吃。这便是通天帮的前身。”蔺晨道。

不知道是不是蔺晨的话勾起了一番往事,魏通天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我和绿娘子是双生子,父母本是地方富商,负责协助提供救济粮,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贪没赈灾款,反而被贪官联手害死。”

“那个时候恐怕魏帮主和绿娘子都才不过八九岁,两个这么小的少年顾不上丧亲之痛,却愿意散尽家财救助快要饿死的穷人,还想出了天童天女一说,稳住当时已经显出暴乱之象的阮南局势,如此胸怀智慧都让蔺某佩服不已。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现在的人看见通天帮的铜钱旗都只道通天帮是靠天赏饭,财源广进。恐怕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铜钱最开始象征的不是钱,而是一顿饱饭,半铺暖席,四面墙壁,一顶屋檐。因为最开始跟随帮主走南闯北开创出通天帮这个中原最大帮派的,也是这批感恩于帮主一饭之恩的百姓。所以我说朝廷立于百姓之上,而通天帮生于百姓之中,说的正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你知道这些,你也该知道我们不跟当官的合作。”魏通天说。

“就是,当官的都一样。”绿娘子愤愤道。

“这两日搜城令下来,通天帮和官兵冲突无数,百姓屡遭牵连,帮主当然可以不和靖王殿下合作,因为您不怕,靖王殿下也不怕,怕的是百姓,苦的是百姓。”

蔺晨说得情真意切,魏通天沉默半晌道:“照着蔺少阁主的意思,是想要我怎么做?”

“简单,”蔺晨道,“合作。”

“合作?”

“是啊,通天帮里的兄弟对帮主忠心耿耿,如果没有帮主命令,怎么会犯下这样一桩大案,所以恐怕是有人在帮里假传帮主的命令。”蔺晨说,“难道帮主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陷害通天帮吗?”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老子一定要把他们扒皮抽筋。”绿娘子愤愤道。

“我有这个内奸的消息,我出消息。通天帮有的是人,帮主出人。”蔺晨说,“我们一起揪出内奸,解开阴谋,还帮主一个清名,还金陵一个太平,如何?”

“那你倒说说,这个内奸到底谁?”绿娘子道。

“蔺某现在还不能说。”蔺晨说。

“哼,说来说去,你明明是不知道。”绿娘子瞪蔺晨一眼。

“绿娘子说得没错,我现在是还不知道。因为消息是琅琊阁底下的一个探子查的,约定了明日中午将这消息送到靖王府来。帮主既然答应了跟我合作,等我们从八门赌坊安全出去,自然是在拿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给帮主送来……”

鹤天官打断了他。

“帮主,放蔺少阁主可以,可是这位贵客却万万不能放。不然今天我们把他放了,谁能保证明天他就不会带着兵来将这八门赌坊抄了。”鹤天官道,眼神扫过蔺晨背后的萧景琰。

“鹤天官大人这就不地道了,帮主是和我合作,又不是要挟我,何必留个人质在这里。”蔺晨道,“再说了,我和这个人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回去。今天我走他走,他留我留。”

“这里是乾门,生死由命的地方。”魏通天道,“谁进生门,谁进死门,恐怕蔺少阁主说了不算。”

“哦?”蔺晨说,突然双手一松,身上的绳子倏然而解。

绿娘子和鹤天官一跃而起,乾门内的一众通天帮的高手也在瞬间拔出了刀。

“来来来,大家不要太紧张。我只是被这绳子绑久了,有些不舒服。”蔺晨抖了抖手。

魏通天望他,看蔺晨施施然在一张客椅上坐下来,便一挥手,让几个高手退回了原位。

“蔺少阁主前几个月大败青阕剑洛青鸣,这事江湖上的人都有耳闻,也怪不得兄弟们。”鹤天官道。

“大家不要担心,”蔺晨道,“前些日子兵马道劫案,我刚巧在场,右肩中了一刀,所以如果各位高手专拣这处攻击,我恐怕也支持不了太久。”

“蔺少阁主何必自曝弱点?”魏通天看着他。

“因为我想要向魏帮主展示我的诚意,”蔺晨笑笑,“现在只看魏帮主的诚意了。”

“没想到蔺少阁主居然这么为靖王殿下着想,”魏通天扬起眉毛看着蔺晨,“蔺少阁主这是威胁也有了,诚意也有了,看来我不答应也不行啊。”

“我这也是为了帮主着想啊。这大案早一天真相大白,金陵才能早一天重归平静,百姓也才能早一日安下心来,”蔺晨道,“毕竟,盛世才有帮派,乱世只有匪贼,帮主您说是不是。”

两个人被魏通天从通天帮送出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白。

一夜无眠,可是萧景琰却没有一丝睡意。

“你早就知道这桩大案不是通天帮做的?”他们一边往靖王府走,他一边问。

“通天帮一不贩卖妇女儿童,二不做杀人劫舍的勾当,三不欺压老弱残疾,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蔺晨说,“这样一个帮派,去劫一个公主做什么?”

“既然你知道不是通天帮干的,那你为什么要去查通天帮?”

“魏通天虽然没有派人做这件事,可是那几个铜钱印却是真的。所以肯定有人冒了魏通天的名,让通天帮底下的人为自己卖命也是真的。”蔺晨道,“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可他们还以为自己披上了通天帮的皮,天衣无缝,我还就是要从这天衣上扒个口子出来。要查通天帮的人,从通天帮内部查起最方便,所以我们才必须去会一会魏通天。”

“你知道通天帮的内奸是谁?”

“不知道。”蔺晨神态自若。

“不知道?”萧景琰转头看他,“那你为何那么说?”

“因为我要设一个局。”蔺晨微微一笑。

刚回到靖王府,列战英就迎上来。

“殿下和先生怎么才回来?”

“怎么了,一天不见,就这么想我?”蔺晨看他。

“殿下你看,先生就知道欺负我,”列战英道,“先生是看我长得好欺负是不是?”

“这怎么说话呢?谁说我看你长得好欺负……”蔺晨笑了,“你本来就好欺负。”

“我没空陪先生在这里贫,先生你上次让我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列战英说,便近身对蔺晨耳语了一番。

“好。”蔺晨转头对萧景琰道,“走!”

“去哪儿?”

“继续查案去。”蔺晨道,“殿下不是说了吗,这个案子我们两个要一起去查。”

蔺晨留下列战英,对他仔细一番交代,然后和萧景琰一人要了一匹马,出了靖王府,转道兵马大道,疾奔而去。

“你留下战英要做什么?”萧景琰想起来问。

蔺晨笑了:“里应外合,关门打狗。”

 

 

其五  陷阱之中 

 

两人骑着马沿着兵马大道急奔,转道容正道,转过一个大弯就到了白水桥。

到白水桥的时候,天上起了一点乌云。

他们就沿着乌云的方向走,很快就到了内河码头,船工货运造厂密集处。

“所以你让战英查的到底是什么事?”萧景琰问他。

“一个猜想。”蔺晨说。

“猜想?”

“不过我想已经不再是猜想了,列将军已经帮我证实了大半。”蔺晨道,下了马来。

有一个列战英的手下正站在那里,见他们来,立刻迎上去。

“按照蔺先生嘱咐,凡是吃水深但是货物不多的船全都扣在船埠里,不准出港,对外放出的消息是运粮船不够,会让他们帮忙运粮,由朝廷给补贴。一听说有更多钱赚,船工们都没有来闹事。只除了有一条船……我想列将军已经跟你报告过了。”

“船呢?”蔺晨问,那属下便给他指了方向。

蔺晨点点头:“好,其他船一船一天两贯钱,不要少。货物容易腐坏的,还要视情况另补。等到明日就都将他们放出港去。”

“是。”那属下领了命去。

“先生自己出钱补贴船工?”

“不是我的钱,”蔺晨说,“朝廷的钱。”

见萧景琰疑惑,蔺晨便给他解释:“宫廷夜宴那日,陛下赐给我的那只紫玉箫,我让列战英拿去当了,换了好大一笔钱。这箫是陛下给的,这钱当然也算是朝廷补贴的。”

“当了?”萧景琰想起蔺晨在马车上把玩那支玉箫的样子,“我还以为先生颇为喜欢那支玉箫?”

“箫自然是好箫,不过我蔺晨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宝贝,”蔺晨道,一派云淡风轻,“琅琊阁里天下奇珍又何止万千。这紫玉箫吧,得了高兴,失了虽然可惜,却也不留恋。”

码头上停着好多船,伙夫正在忙着往船上装货,蔺晨按照那个属下的指示,径直走到这艘船前。

萧景琰看他蹲在船边,这里敲敲,那里戳戳,不知道在干什么。正想着,却看见蔺晨直起身体,对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萧景琰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便见蔺晨往船上走。

“船家!”他大声招呼道。

船舱门开了一小道,一个船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

“不知两位客人有何事?”他对两人抱了抱拳道。

“这位是漕运司的官员,”蔺晨指指身后的萧景琰,“听说你家船只想要离港,特来审查理由。”

“不瞒两位客人,我这船是运鲜猪肉的,前几日朝廷出了运粮令,说是不能放行,您看看,再这么下去,我的猪肉都要臭了。”那船老板道,拦着举步就要往里走的蔺晨,“大人身份尊贵,就别下船舱了,这天气炎热,恐是味道不好闻,污了大人衣物。”

“不妨。”蔺晨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阻拦的手,“我们都是给朝廷办事的,哪有那么娇贵。”

他说着就往船舱里面走,船老板看阻拦他不成,只得跟在蔺晨身后下了船舱。

船是一艘普通模样的货船,顶棚高而船舱深,因此容货空间很大。

船看上去年代久远,可是甲板和船舱底部十分新,看上去似乎最近才翻修过。

刚下船舱,蔺晨就吸了吸鼻子。果然一股子生肉腐烂的臭味。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奇事,居然有货主七月运鲜猪肉的,也太不会做生意了吧?这么热的天气,就算是最近的港口,等船到了猪肉也要生蛆虫了吧。”蔺晨头也不回道。

“有的,有的,”那船老板在背后默默道,“比如阎王爷。”

说着,他突然就对蔺晨下手抓来。

那不是船老板的手,筋骨有力,指节凸出,虎口处有厚茧,应是常年用剑磨出来的。

萧景琰看那人袖子里突地滑出一柄袖剑,直直朝蔺晨后心刺去,一时大惊,正要提醒蔺晨,可是蔺晨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出,回身手一抓一拽,就把那人砸翻在地。然而那人功夫也不弱,倒地瞬间又返身向蔺晨刺出一剑。趁着蔺晨侧身去躲,那船老板两步踏出,纵身一跃,从船舱窗户里跳了出去。

萧景琰翻开底下的船舱地板翻盖,里面七横八纵躺着好些尸体。死了有些日子,尸体都腐烂了,因此味道才如此难闻。

“先生你看!”他震惊地看向蔺晨。

“就是他了!”蔺晨道,“追!”

那船老板显然早就准备好了潜逃的马,立刻催马狂奔而去。

蔺晨和萧景琰骑马去追,一直追出十几里地,离了外城门,入了金陵郊外的一片野林子。

起了大风,乌云更加浓重,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却一片晦暗,沉沉地压下来,仿如日夜颠倒。再加上野林子里本来树木茂盛,萧景琰几乎看不到远处的景色。

还好他们已经追得近了。再有半里地就能赶上那个人。

“我从左面,你从右面……”萧景琰刚转头对蔺晨道,突然蔺晨猛然一跃,将萧景琰从旁扑落马背,连翻带滚地从山坡倾斜处滚下去。

“你……”

萧景琰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马匹尖啸。

他探身去看,一道带着钢刀的绊马索把他们骑的马匹的马腿从膝盖以下齐齐斩断,马在惨绝的悲鸣之中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野林子,突然之间便出现了一群黑衣人,大概有二三十个,仿佛幽灵一样从地底下毫无声息地冒出来。之前领他们来的那个船老板模样的人下了马来,回头问那拨黑衣人:“人呢。”

“刚刚就在后面半里地处,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见马,没了人影。”

“跑不远的,给我搜!”

他只是一声令下,那群黑衣人立刻仿佛水滴融入大海一般,四散入丛林之中,一下子就消失了踪迹。

“看来我们中了埋伏,这些人应该早在这片野林子里恭候我们多时了。”蔺晨皱着眉头。

萧景琰也明白过来。那个船老板不是被他们追得慌不择路,逃到这片野林子里来的,而是早有算计,故意引他们到这里来的。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才让他们有机可乘。”蔺晨摇头,“我还以为我给他们设了一个陷阱,没想到他们也给我设了一个陷阱。”

“那些是什么人?”萧景琰问,“是通天帮的人吗?说放了我们,又来抓我们。”

“不是。”蔺晨道,“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帮派,也不是匪贼,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萧景琰刚想问现在该怎么办,林子里突然响起了尖利而悠长的哨声,如被剪断了舌头的鸟在鸣叫一样瘆人。

“不好,”蔺晨说,“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蔺晨回头一把抓住了萧景琰的手。萧景琰愣了一愣,立刻被他连拉带拽地往山坡下跑。

可是这个坡到了底下就没有路了,一条山璧断在那里,直挺挺地削下去,底下连着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

天上阴云密布,雷声大作,宛如敌人急急逼近的脚步。

“现在怎么办?”他问蔺晨。

“他们有几十人,都是个中高手,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和他们交手,我不敢保证殿下周全。”

“我不需要你保护,你保护自己就行。”萧景琰握住剑,正要返身,蔺晨却一把拽住了他。

“不可。”蔺晨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他们这么多人,难不成殿下还真打算和我同生共死了吗?不如先以退为进,到了安全地方再做打算。”

萧景琰看看他,放开了握着剑的手:“我听先生的。”

 

 

其六  风雪惊梦 

 

暴雨久久不歇。

明明已经到了夏天,山间却分外冷。

烈火烧着湿漉漉的柴,火头并不大,摇摇晃晃的,总像是要熄灭一般。

萧景琰坐在柴堆前烤着火,看蔺晨脱了外衣晾起来。

他那件白衣沾了一地泥水,脏得要命,袖口和衣袂之处撕裂了好几道口子,哪里还看得出来之前的风流模样。

也是,他们从山坡断崖上跳下去,一路沿着山涧浮浮沉沉往下游漂,在中途看到一片河滩稍微平坦处,便在那里攀着横倒的树根上了岸,又在狂风暴雨里举步维艰地行了大概一两里地,就是再怎么金丝银线的衣裳,也都变成了落难美人了。雨下得铺天盖地,路都看不太清,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个破庙,便决定先进去躲雨,等到雨停了,再找路回去。

可是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雨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架势。

萧景琰的视线从外面的雨重又移到蔺晨身上。

蔺晨只穿着贴身的袍子,夏天衣料本来就薄,又被河水雨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别上,能隐约看见背上肌肉纵横的纹理,刀刻斧凿一样的线条从背往下到腰再往下……

萧景琰像是被烧着了视线似的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蔺晨晾完衣服,回过身来坐在他对面烤火,却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左右打量着萧景琰。

萧景琰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先生看什么?”

“殿下很热吗?”蔺晨奇怪,“脸都红了。”

这么一说,萧景琰立刻觉得脸烧得更厉害了。那股子热源,从心口烧到了脖子根。

“大概是离火太近了。”他喃喃。

萧景琰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行伍之中的时候,弟兄们也经常赤膊相对,一群大老爷们,谁还没有见过谁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碰到蔺晨,似乎什么都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看殿下不束发。”突然他听见蔺晨说。

萧景琰这才意识到刚刚掉水里的时候,发冠大概掉了。现在一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发梢尖还滴着水。萧景琰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头烦恼青丝,只好尽数拢到脑后。

“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蔺晨笑了,眯着眼睛看他,“我只是……一下子有点不太习惯殿下不束发的模样。”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就和这火势一样变得有些暧昧不明起来。

萧景琰干咳了一声道:“你说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不是江湖人。”蔺晨回答。

“哦?”

“他们身上闻不到江湖的味道,”蔺晨用树枝拨拉了一下柴火,“那些是猎犬,替主人叼兔子的。”

萧景琰又想起了那群黑衣人。

就像是蔺晨分析的,这些人绝对不是通天帮的人,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有组织的匪类。

他们是经常一起训练,一起截杀,同进退,共命运的一群人。

仅凭一个眼色就可互通心意,仅凭一个手势就可以排兵布阵。

蔺晨是对的,他们是一群被饲养的日日磨着森森雪亮尖牙的猎犬们。

“谁会是他们的主子?”

“当今天下,能够饲养这样一批大内高手的人,能有几个?”蔺晨说,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南慕容,北关山”六个大字。

南慕容北关山说的就是南楚二皇子慕容云飞和北燕太子关山宴齐。

他们不仅是在朝中大权在握的人物,更饲养了一群鹰犬,在暗地里替自己的主人刺探情报党同伐异暗杀绑架。

听这群黑衣人的口音,虽然故意说着一口南腔北调,布下迷魂阵,但是像蔺晨这种走南闯北多了的人,还是能够听出那舌头根子底下的北地之音。

“燕人?”萧景琰皱眉,“北燕太子的爪牙为什么出现在金陵?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我没想明白的是,若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是又为什么之前没有现身,却突然现在现身了?”

“想想他们出现的时机,正是在我们查到通天帮内奸的时候,我想他们想要抓我们,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因为知道情报将在今天正午要送到靖王府,便故意吵闹起来,想要强行离港,引起列战英注意,又让列战英报告给我。只可惜,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引开我们而已,没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为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因为如果能够抓住殿下,不仅可以阻止殿下继续查下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情。”蔺晨说。

“那么来劫公主殿下座驾的人和这群燕人有关?他们和通天帮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劫长盛公主?只是为了破坏两国关系?”

蔺晨闭着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拨拉火堆的树枝丢进火里,站起身来,“殿下先睡会儿吧,我去庙门口守着,以防夜里那群人来。”

“不,我去守着。”萧景琰拿着剑站起来。

“别争了,”蔺晨说,“我守前半夜,殿下守后半夜。”

萧景琰看蔺晨说着就拎着剑往庙门口走去,在门槛上一坐,就不再声响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奔逃漂流,萧景琰确实也累了,便和衣在火堆前躺下了。

透过火光,他看见蔺晨的背影显得影影绰绰。

本来这片金陵暗夜,危机四伏鬼影重重,他一分一刻都不敢放松,需时时保持着警惕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蔺晨在,他似乎总可以安心下来。这个人身上有股子天塌下来也有他扛着的气势。他说什么,你就想要相信什么,无论他是如何鬼话连篇。

他看见蔺晨兜着手抱着剑坐在那里,突然想起蔺晨那把破掉的扇子,心里想着是不是要送点东西给蔺晨作为赔偿。

可他虽然想要给蔺晨点好东西,倒是不知道真能给蔺晨一些什么。

父皇赐给蔺晨的紫玉箫蔺晨尚且不放在眼里,而自己素来生活简朴,靖王府里也没有什么珍奇贵重的玩意。就算有,见惯了天底下宝贝的蔺晨大概也不稀罕。

所幸蔺晨也没有开口要。要了,他也给不了。

想到这里,萧景琰不禁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个贴身放置之物。

——最后一个锦囊。

对蔺晨来说,他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大概便只剩小殊给的这个锦囊了吧。

很久都没有梦到小殊了,萧景琰突然想到。

应该说,很久都没有做一个能记住的梦了。他的梦里总是黑漆漆的,就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点声响,带着让人窒息一般的死寂。

就算偶尔真的做梦,也总是做那个下雪的梦。

烈风呼号,遮天蔽日般的大雪中,他骑在马上,孤身独行四顾无人。

铁甲贴在身上,冰凉刺骨。锈刀黏在手上,连皮带肉。

此去没有回头路。万里征程,谁与同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他早就习以为常的梦境,却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

就如金陵这个寂寥城郭一般,在这个春日到来之后慢慢有了一些变化。

依旧是烈风在呼号,但是仔细听的话,又像是有人在风雪中呼唤他的名字。

“萧景琰!”

他猛然回顾。

茫茫雪中,有人白衣策马而来。

雪花覆了满头满身,眉毛上也带雪结霜,可那双眼睛却亮得仿若天上星辰。

“我说过的,我会来的。”那个人说,对他绽开了一丝笑容。

然后这漫天喷涌的北境雪花便在那个人的笑里倏然化成了绵绵如酥的江南细雨。

孤雪独霜褪去,满园夏色正好。

梦中的那个人就在这夏色满园里,卷着袖子,赤脚踏在泥里,笑吟吟地摆弄花草。

像是梦,又不是梦。倒像是前些日子真实发生过的事儿。

那日萧景琰到处找列战英,张总管却报告说列将军正和蔺先生在后花园,忙着趁换季栽种一些好赏的花儿。

列战英和蔺晨这两个人最开始总是针尖对麦芒的,现在怎么关系这么好了,萧景琰想着,也绕去了后花园。远远就看见蔺晨在那里摆弄花草。列战英也满头大汗,在帮蔺晨铲泥。可是列战英却一点也看不出懊恼,似乎一脸心甘情愿。

萧景琰见他把铲子往地里一插,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开心。”

“被我抓来做苦力,还这么开心?”蔺晨瞅他。

“当然。”列战英咧开嘴,“殿下开心,我就开心。”

“这又关你家殿下什么事?”

“当然关我家殿下的事。”列战英说,“总觉得先生来了之后,殿下好像开心了许多。”

“哦?”

“就连我都看出来了,回到金陵之后,殿下笑得比以前少了,大梁天下看着繁华一派平静安详,可是那里面有多少朝堂争斗,边境祸患,简直操心都操不完。再说啦,那些个大臣宗亲个个都指着殿下呢,动不动就江山社稷,没完没了,要是换了我,我也笑不出来。可是吧,只要先生在这里,殿下就不是平时的殿下,会笑会生气,会瞪眼睛,会头疼……”

蔺晨不满:“怎么被你说得我就跟个麻烦鬼一样。”

“先生别误会,我是说……哎呀,我一个粗人,我也不会说。”列战英挠挠头,“反正您在这里就对了,您在这里殿下就能高兴。”

“专门负责叫人高兴?我这是逗猴呢我。”蔺晨瞅他一眼,“你啊,拍我马屁就不必了。”

“我列战英才不屑于做那种虚与委蛇的事情。”

“哦,那你是真情实意地来拍我马屁喽。”

“先生!”列战英说不过他,急了。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快点浇水。”蔺晨塞了一个水壶给他,“而且啊,我在这里也呆不久,等你家殿下用完了三个锦囊,我就要回琅琊阁去的。”

“浇水就浇水。”列战英说,可是突然泄了气,连拿个水壶都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恕战英不明白。”好半天他还是憋不住道。

“不明白什么?”

“若是先生总归是要回去琅琊阁的话,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种花呢。”列战英说,“到时候先生人是走了,却留下了满园花香,不是要叫我们睹物思人嘛……”

噼啪一声,柴火爆裂,把萧景琰从半梦半醒之中惊醒过来。

不是梦,他躺在地上怔怔地想。

那日他站在假山之后站了很久,始终也没有走进花园去。

风吹散了末春之花,就像是被吹散的虚妄幻想,落了他满头。

然后萧景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记起来他不是在那片夏色满园之中,而是在这个山中破庙里。

雨依旧如泼,天上没有星月,看不到时辰,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但是稍事歇息,他还是觉得精力还转很多。

坐起身来,他看见蔺晨依然兜着手靠坐在破庙的门上。

“先生,”他叫蔺晨,“换你过来烤火吧,我来守后半夜。”

可是蔺晨没有反应。于是他便走过去,却看见看蔺晨在那里闭着眼睛,头靠着庙门柱子。

还说要守夜来着,结果自己倒是睡着了,萧景琰有些好笑地想。

但是他放柔了声音,轻轻推了推蔺晨:“先生,醒一醒,别在这里睡,容易着凉。去火边再睡。”

他根本就没有用多少劲,可是蔺晨突然就倒下来,像是一把被推到的椅子。怀里的青阕滑出来,落在旁边,哐当一声,都没有把蔺晨吵醒。

“又来。”萧景琰说,也不扶他。

就知道这个人演戏最好,那日八门赌坊一事后,萧景琰已经下了决心,决计不会再上他的当。

“起来吧先生,我知道你演什么像什么行了吧。”萧景琰摇头。

蔺晨还是没反应。

“说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萧景琰说,终于忍不住好笑地伸手去扶他,“起来了。”

可是蔺晨从他的手指里滑出去,整个人倒了下来,又摔在地上。

他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

一道闪电划过,直把这如墨的夜照得一片雪亮,也映出了蔺晨惨白的脸色。

一个重雷,就像砸在萧景琰头顶上一般,只把他打得大梦初醒,五脏俱裂。

“……蔺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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