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五《七步棋》之章 其九&其十(完)

其九  盘中黑白子

 

慕容雪珠天未亮时便起了床。

她洗漱一番,在花瓣暖池中沐了浴,更了里衣,又让专程从楚国带过来的那个有名的对镜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给她画好了妆容。

等到对镜师把铜镜拿给她,镜中立刻映照出一张青春夺目又娇艳可人的脸。

牡丹虽为国花,略显老成。

杜鹃虽然娟秀,略逊华容。

而她是雪地红梅,烈焰冰河,清丽却又热烈,妩媚却又幽冷,令人闻之动容,一触即伤。

她忍不住抓过镜子,左照又照。

“怎一个绝色佳人!”她洋洋自得道。

婢女们拿出她平时最钟意的几套华服,任她挑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大人今天却来了气。

“这套不穿,这套也不穿,不穿不穿,不穿!”她闹起脾气来,“你看看,都是你们这些人,平时尽给我穿这些红红绿绿的衣服,所以蔺晨哥哥总拿我当小孩看。”

婢女们笑作一团。这个小主人她们了解,虽然看起来有些刁蛮,也经常容易生生气,但是心地善良,对她们很好,还经常在外人面前护着她们。因此她们也不像别的宫里的婢女那样个个战战兢兢,怕稍有闪失就会被杖死,有时候还忍不住开开小主人的玩笑。

“你们还笑?!本公主今天要和靖王对弈殿上,结果呢,就连一套可以穿的衣服也没有。”“公主殿下,您这是去比棋呢,还是去比美呢。”婢女掩着嘴笑。

“你们啊,就知道挤兑我,我当然是去比棋,但是在衣冠上也不能输。”慕容雪珠说,“对女人来说,输了衣冠,便已是仗还没打就输了人一头。”

“可……靖王殿下是男的,根本无从比较呢。”

“你们管我,去去去,把我所有带来的衣服都拿出来。”

见婢女们正要回去准备衣衫,对镜师开了口。

“其实六皇子给公主殿下准备了一套衣服,”她道,“六皇子说,若是公主对自己的衣服都不满意的话,便拿这套衣服出来给公主殿下。”

那是一套十二层的套色纱衣云袍。

明明每一层都轻薄如同蝉翼,偏偏合拢之后却有一种盛世繁华的端庄。

明明每一层都是绯红流翠如梦似幻,偏偏最外一层是仿寒雪之色的苍云锦,任是再多俗世烟尘也不可沾染。

就连看惯了华服的慕容雪珠也忍不住喃喃:“好美的衣服……”

她想起来问对镜人:“怎么不早说?”

“六皇子说这衣服,本是送给他的心上人的。”

“啊?”慕容雪珠犹豫了一下,“那现在为什么又不送了?”

“六皇子说,他的心上人已经另嫁他人,大概再也没有穿上这件衣服的机会了。就献给九公主殿下吧,希望殿下能够穿上这件衣服,去赢得你的心上人。”

还是南柯哥哥最了解她的心意,慕容雪珠想。

今天她不要做天真无忧的楚国公主,她要做整个金陵城,整个皇宫大殿上最美的女人。

她要她的蔺晨哥哥看看,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

忍不住再次记起她和蔺晨的第一次相见,是在琅琊阁上。

那个时候慕容雪珠还只有七岁。而七岁的慕容雪珠一直觉得自己的云飞哥哥和南柯哥哥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直到她遇到了蔺晨。

她的马车到琅琊山的时候,正是冬天,雪花落个不停,把整个山谷染成银装玉裹。

她的二哥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她的六哥正在那里等她,撑着伞。

可是在六哥背后,有什么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有人在舞剑,一身白衣,仿佛共这纯白天地一色。

身姿如秋风飒爽。剑气如夏虹激荡。面目如春风含情。

六哥远远喊他“蔺晨”,那人便收了剑势,乘风踏雪而来,轻飘飘落在了她面前,宛如天上谪仙。

她的六哥摸摸她的头:“这是我九妹,叫雪珠。”

“……雪珠?”白衣仙人念着她的名字,张开手掌,任一片雪花落在他掌心,握住了。

等他再次张开手掌的时候,竟生生用内力把雪花凝成了一粒雪珠。

他把雪珠递给她。

“第一次见面,送给你,雪珠,”他说,微微一笑,“我是你蔺晨哥哥。”

那颗雪花凝成的珠子落在她的掌心里,冰冰的。

……却如冬夜暖茶,温暖了她后来所有的青春年华。

 

+++

 

约棋清泉殿。

等到天光终于亮了,我们的公主大人终于穿戴完毕。

而迎接她去皇宫的马车早已在门外候了多时了。

列战英被派来护卫公主。看到公主在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走出府邸的时候,他不禁吃了一惊。

明明那日中秋游花灯之夜,她还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孩子而已,怎么短短的几天之间,她却突然长出了女人的样子了。便是那日红袖作舞殿上的屈无双,也夺不去面前这个女孩一分一毫的颜色。

蔺先生果然是个眼尖的家伙,列战英想。他说九公主殿下将来必定是美人榜上有名的人物,看来真当如他所说。

慕容雪珠到清泉殿下的时候,萧景琰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不同于她的十二色纱衣,他身着一身赤红锦袍,高束发冠,眉宇轻扬,似有清风流于其间。

慕容雪珠有些讶异,自己这一身竟然不能压倒萧景琰的气势。

她是仙女立九天之上,无人可伸手触及。

他是人间的皇子,已开始有了帝王之相。

他们并肩走上清泉殿去。蔺晨和慕容南柯跟在他们身后。

皇帝由静贵妃陪着前来观战。同行的还有屈无双。她刚刚被册封了美人。册封大典将在寿诞之后举行,但是皇帝却已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足见荣宠。

大概是这些个晚上蔺晨的加强集训起了作用,萧景琰的棋艺居然在短短几日大有长进。

从上午下到下午,白子和黑子虽有高下优劣,但是胜败之势却未见明朗。

皇帝毕竟上了年纪,慢慢看得乏了。再加上这几日他得了屈无双这样的美人,一曲惊鸿舞简直让他如痴如狂。若不是岁数所限,只愿夜夜笙歌到天明。

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幻梦,一个人间难得的天上幻梦。他只愿醉死在这样的幻梦里不想醒来。

快近黄昏的时候,皇帝终于撑不住了,眼皮打架,便由静贵妃和屈无双搀扶着,先行歇息去了。

九公主大概也是下烦了,攻势变得越来越猛烈。

萧景琰握着棋子,寻找脑中的棋谱,想着下一步该下在何处,才能拯救这危局。

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那夜和蔺晨对弈。

“别把它想成是下棋,就把它当作排兵布阵,你就会变得不想输了。这是梅长苏说的。”蔺晨道,“因为如果这是打仗,输一步就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就把那小小四方棋盘想成是大梁,殿下一定能守得住。”

那些纷扰之云终于渐渐散开,待到睁开眼睛之际,萧景琰落下一子。

回头看,蔺晨果然也在看他。赞许之色就隐隐含在蔺晨的眉间唇角,却忍不住溢出来,化成一片温柔浅笑,仿佛直直荡漾到了萧景琰的心上。

守得住,他想。

……留得住。

“啪”的重重一声。对方也落了棋子,却不是落在棋盘上。

“不下了,”九公主猛然站起身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下了。”

她奔出清泉殿去,衣袂伴随她飞奔的脚步摇曳着。婢女们急急追出去,都赶不上她的身影。

十二色的纱衣,来时宛如芙蓉锦簇万物春,开满了少女心事,去时却仿佛经了风雨,落了秋霜,醒了好梦,一朵两朵都垂头丧气的。

“和棋。”在她的身后,司棋官缓声宣布道。

 

 

其十  七步争命数

 

慕容南柯和蔺晨的棋局,就约在祝寿宴那天。

靖王和别的皇子一样,带着随从去宫里给皇帝祝寿去了。

靖王府里闲人少了大半,刚好让他们两个能清清静静下局棋。

他们在秋风飒爽丹桂飘香里开了局,从午后下到傍晚。胜负尚未分。

日头落了,明月又升起来,分外皎洁,但是毕竟不如中秋夜那圆满的一轮。

“说起来,”蔺晨敲了敲棋子,“雪珠这丫头还好吗?那天没有赢,回去估计有一番大闹。”

“可不是,”慕容南柯说,“回去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都没有出门。我是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她都没让我进她房间。”

“没事的,也得让她输一输,不然这丫头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呢。”蔺晨说,“等她想通了,我再买点好玩的小东西给她,让她消消气。”

“你真的不愿陪她下一趟江南?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可是在江南浮名楼看望潇湘湘这位老朋友,看遍碧叶莲天,喝到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怎么,”蔺晨抬眼看他,“你身在皇宫,心系天下,居然连我的形迹也如此关心?”

“蔺晨兄大才,而我皇兄是爱才之人,当然关心。”

蔺晨敲敲棋子:“你啊,宫里待久了,讲话也变绕了,有话就说,没话就下你的棋。”

“好,那我就直话直说了,”慕容南柯道,“皇兄想请你去南楚。”

“不必了,做官不适合我。”

“当然,普通一个官位,蔺晨兄怎么可能放在眼里。”慕容南柯说,“皇兄这次请蔺晨兄去南楚,是去当他的首席辅臣。他日皇兄荣登大宝,蔺晨兄就是宰辅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哎,你还别说,我这个人从来只喜欢在上面,从不屈居人下,一人也不行。”蔺晨摇摇扇子。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慕容南柯还没有放弃,“想想看,一手掌着南楚朝廷,一手掌着琅琊阁,江山江湖,都不过在你的一念之间。古人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过如是。”

“没兴趣。”蔺晨打了个哈欠,“我啊,长得这么帅,没有天下权,照卧美人膝。”

“不只是为了皇兄,”慕容南柯又道,“我也希望蔺晨兄能够与我同换征衣,共谋天下。当年我们一起纵马江湖,青山共度,他日我们还可以一起纵马山河,万里封疆。”

蔺晨瞟他一眼:“万里封疆,你皇兄的胃口不小啊。”

“你知道我皇兄的霸业雄图?”慕容南柯问。

“我知道,统一天下,不过七步。”蔺晨回答。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蔺晨兄的眼睛。”慕容南柯赞赏地点了点头。

他落下了一枚黑子。

“这一步,统一南方诸部,解我后患之忧。”

又是一枚。

“这一步,西连胡域,贯通商路,交换通牒,嫁娶和亲。”他自嘲地笑笑,“相信不久之后,蔺晨兄便能听到我大婚的消息。”

“那就先恭喜了。”蔺晨道,并不惊讶。

慕容南柯落下第三枚黑子。

“这一步,暗通胡虏东进,允大渝二十三城。胡虏以十万铁骑之损,割大渝半壁江山。胡虏经此一战,必定力衰,而大渝散之如沙,国不成国。”

第四枚。

“这一步,以增援大渝之名,发兵西进,免其旧王,扶其新王,以大渝为南楚属国。以胡虏制大渝,以大渝制胡虏。”

第五枚。

“这一步,结盟大梁,集结大渝、大梁、南楚三军之力攻下北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迁半数人口入大渝和梁,再迁大渝人口入北燕,使其民众混居,育文教化,虽以北燕之彪悍难驯,两代以下,必然归化。”

第六枚。

“这一步,借迁徙之名,将诸多南楚暗桩植入大梁,以便机会到时,里应外合。”

棋盘之中,黑子已经形成合阵之势,白子岌岌可危。

慕容南柯捻着第七枚棋子。

“这最后一步……”他抬起手来。

“慢着。”蔺晨却道。

“我记得我说过只让你六子,你已经下完了你的六子,该轮到我了吧。”蔺晨说。

他捻起一颗白子,施施然落了下去。再看棋盘,慕容南柯神色一凛。

……白子已倏然存活。

正襟危坐,慕容南柯看着蔺晨:“你当真要与我皇兄为敌?”

“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倒是你们,真要这么做了,就是与天下人为敌。这天下,合则共荣,杀则互伤,你们到底打算用多少老百姓的尸骨来填你们的万里封疆。”蔺晨不屑地摇摇扇子,“再说了,打来打去,多么累人,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武林不成武林,江湖不成江湖。要是真打起仗来,哪还有那么多人有闲情逸致花万金来琅琊阁问谁是天下第一美人这样的问题。不行不行,对我们琅琊阁的生意大大的不利。”

慕容南柯沉默半晌。

“金陵就真的这么好?”然后他轻笑道,“南楚比不上,江南比不上,这大千世界烟波江湖也比不上?”

“说什么呢你,不知所云。”蔺晨瞥他一眼。

“是不是不知所云,你自己知道。”可慕容南柯道,“你这样的人,权势留不住你,财富留不住你,梅长苏的三个锦囊也留不住你。能留住你的,恐怕只有你自己的心。我问你,蔺晨,你那引以为傲的美人榜,榜首之位当真还空着?”

蔺晨不说话。

“怎么,被我说中了?”慕容南柯看他,“你知道的,雪珠并不是如此急躁气短的人。那日约棋清泉殿,她已经跟靖王下了一天。靖王最后一子虽然算是妙招,却也不能说大局已定,雪珠若坚持下去,也并非不能扭转乾坤,赢得此局。可是她为什么突然起身就走不想再下了?因为她知道,再怎么下,她也赢不了靖王。赢棋在技,输棋在心。我想那日她终于悟到了你对她说的那三件虚幻缥缈的宝物的真实意义。”

江心月,盛不起,可想看就看。

杨柳风,抓不牢,又萦绕身边。

杯中雪,留不住,却饮尽寻常。

这三件宝物,便是人间的“喜欢”二字。

若不喜欢,便是千金难买。若喜欢了,便是不费分毫。

“雪珠总说,蔺晨哥哥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慕容南柯捻着棋子,“不过这次就连你这个神仙,恐怕也是动了凡心了。”

蔺晨没有否认。

“以为读过诗书千卷,见了他,才发觉皆是不解其意。以为行过山河万里,见了他,才知道终是无处为家。栽了栽了,”蔺晨摇头笑笑,“这次就连我这个逍遥神仙,也掉坑里了。”

“可是我想劝蔺晨兄一句,”慕容南柯道,“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的南楚大梁,孰强孰弱,一目了然。蔺晨兄当真要为了一个靖王,做弃车保卒折戟沉沙的事?”

“你管我。”蔺晨一兜手,“反正大梁有靖王守着,靖王有我守着。这最后一步棋,你赢不了。”

慕容南柯摇头:“你总说别人傻,好像全天下就你一人最聪明似的。我看啊,你要么不犯傻,犯起傻来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你劝我的时候倒是言辞凿凿,怎么到了劝自己就装聋作哑了。你守着他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这点小相思,靖王能回应?靖王自有靖王的帝王业。就算是蔺晨兄这样的人,怕也不过是他天地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没期待他回应。”蔺晨一派从容,“如果我喜欢谁,就必须得到谁的喜欢,那这喜欢也太不值钱了一点。我喜欢他,他给我一朵花,花是好的。他给我一片叶子,叶子是好的。他给我刀山火海,刀山火海也是好的。就算他什么也不给我,给不了我,我也依然喜欢他。这就是我蔺晨的喜欢。”

慕容南柯说不出话,他盯着蔺晨耳朵上银色的耳鼓扣,仿若看到了那个人乌发上的玉冠。

……那灼灼光华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突然仰天大笑,再止不住,直到笑出了眼泪。

“相思不可寄,只在寸心中。”他抹了抹眼泪道,“原来蔺晨兄才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蔺晨也笑了:“人这辈子,总得犯一次傻吧。当个傻子就当个傻子吧,千金难买我愿意。”

慕容南柯看他,目光发沉:“你啊,可别傻到把命丢了。”

“有本事你就来取。”蔺晨道,“我的命可硬着呢。”

 

+++

 

萧景琰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不知为什么,蔺晨却没有睡,站在靖王府门口等他,披露戴星。

“怎么了?”萧景琰看他一脸洋洋自得神色。

“赢了。”蔺晨抱着那盒流月寒星棋,这么回答。

 

【七步棋  争命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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