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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诗一行》卷六《八字诀》之章 其五至七

今天看到有几个小伙伴明明已经看到了第六章,又跑回去帮我把前面所有章节点了一遍赞。辛苦了,收到了你们的爱,谢谢XD

 

其五  天威降

 

一日一夜,便出了金陵城,到了兆南府。

再一日,即可到兆南府边境的探哨。

不料却真如刘远志说的那样,突然下起了大雨。

路上泥泞,马走不了,蔺晨只好带着庭生在兆南府的一家客栈中小歇。

蔺晨放了消息出去,让琅琊阁的探子来客栈里接庭生,可是大雨阻隔,路上行道艰难,探子也只能晚些日子到,他只好又陪庭生在客栈多住一两天。

“琅琊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吃面的时候,庭生突然问。

“青山如黛,白云如涛,远看就跟幅山水画似的。”蔺晨得意洋洋道。

“那近看呢?”

“看不了,你都走进山水画里了,就是这画的一部分。”

“哦。”庭生扒了一口面。

“这么好的地方,你居然只有一声哦。”蔺晨不满。

他凑过来庭生身边一些:“怎么了,舍不得你义父?”

“先生呢,总是望着窗外,恨不得这雨快点停好早日赶回金陵去,”庭生看他,“也还不是舍不得殿下?”

“好啊,你这点小心思,都用在看我笑话上了。”蔺晨敲了敲他的脑袋。

“我可不敢看先生笑话,”庭生摸着脑袋,“我只是想……先生心里有殿下,怎么知道殿下心里没有先生?”

蔺晨愣了一愣。

他一直觉得自己脸皮厚得跟堵墙似的,可是现在给个小鬼戳破,竟然就连这么厚的脸皮都不能阻止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小孩子管那么多,”他只是对庭生道,“吃你的面。”

连扒了好几口,可是终归还是有些食不知味。终于他忍不住又凑过来庭生身边。

“你真觉得殿下心里有我?”

“小孩子可管不了那么多。”庭生只是低头扒面。

“嘁,不说就不说,小气。”蔺晨只好悻悻缩回头去。

“先生就像是那幅山水画。”然后他听得庭生说。

“什么?”

“先生比我聪明,可是这件事却没有我看得清楚,只因为先生自己就在那幅画中,成了那幅画的一部分。”庭生道,“当局者迷,说的就是先生了。……可是就算看不清,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问?”蔺晨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怎么,先生怕万一殿下对你没意思,你就不能待在殿下身边了?”庭生忍俊不禁,“原来先生也会有这么患得患失的时候?”

“笑什么笑,这么好笑?!”

“我觉得殿下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如若不是,喝杯酒笑一场也就揭过了。”庭生托着腮帮子思忖,“但是如若是的话……”

蔺晨心里咯噔一声。

如若是的话……

如若是的话。

他心里突地豁然开朗,连带胃口也大开起来。

滋溜滋溜扒完了面,又喝光了汤,把筷子一拍。

“老板,再来一碗。”他大声道。

庭生看他吃得这么有滋有味,就知道蔺晨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也在旁边偷笑着扒起面来。

可是老板刚刚端上了第二碗面,客栈门突然被推开了。

随斜风细雨而来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大汉。

……正是蔺晨他们在等的人。

大汉摘了斗笠,解了蓑衣,挂在客栈墙上,又对蔺晨抱了抱拳:“来晚了,少阁主原谅。”

“出门在外,哪那么多礼数。坐,”蔺晨道,给他倒上热茶,“喝杯茶,暖暖身。”

那人坐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本来还可以早半日到的,但是来的路上听到一则大消息,我想少阁主肯定想知道,所以顺道去探了探虚实,才来这里跟您汇合。”

蔺晨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就跟天边催动的雷声一样隐隐迫近。

“什么消息?”他问。

“镇北将军府大火,”探子道,“方天杰被烧死了。”

 

+++

 

萧景琰连夜赶往镇北将军府。

到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大雨依旧如泼,整个将军府被烧毁了大半。焦黑的断壁残垣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前一天白日,皇帝刚刚在五重塔沐浴净身,素食清心,三跪九叩,向天祈雨。

大雨果然如期而至。

可是他们还来不及略感安心,入夜,方天杰就在大雨中被活活烧死,让皇帝的祈雨仪式立刻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显然,大雨也没法浇息凤凰神女燃起的火种。

谁才代表真正的天意,在百姓心里自然有了结论。

但是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

在方天杰被烧死的中院,地板被烧穿了,在底下露出来一个密室。悬镜司赶来检查方天杰烧死现场的时候,意外发现里面是一个私藏的兵器库,存放了很多重型兵器,都是绝不允许私自持有的。听说悬镜司还搜出了赵怀准老将军和祁王之子私下来往的书信。悬镜司的人已经以造反谋逆的名头,把将军府人都拘了起来,押往悬镜司。

萧景琰在墨竹苑接到悬镜司快马来报,知道事关重大,立刻向皇帝请求亲自回金陵查探。

他在雨中看见了林广涛。

林广涛连把伞都没撑,就站在雨里,在指挥执金吾清理现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林广涛。

林广涛仿佛还在为同僚的死而痛心。

“若非神迹,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对萧景琰说。

本来为了保护方天杰,皇帝将他暂时迁居镇北将军府。

方天杰是外地调任金陵的,听说妻女还在老家,也没有什么重要家什,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衣物书卷笔墨过来。不过他这个人一心为公,即便住在将军府的这段时间,也不肯无所事事。于是林广涛会经常派人将用书箱将刑部卷宗送给他,让他在将军府也可以方便办公。

赵老将军特地将方天杰安置在中院。将军府几年前修缮过一次,中院倒是一直空着,没有人居住。中院连着书房,方便方天杰办公,再加上前后四进都有院落,如果不穿过别的院落,想要进入中院是不可能,也比较安全。再加上赵老将军又设八班门岗,守将军府内外四角,日夜巡逻。守卫之严密,就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然而昨日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附近的百姓却都听得有人凄厉大喊,把他们从本来就不怎么安稳的睡眠里惊醒过来。

“火!”

“火!!”

“火!!!”

那凄厉的惨叫声一遍接着一遍,让人毛骨悚然。

林广涛是最早赶到现场的人之一。他是寻着执金吾的锣声而来。

执金吾是负责金陵的火灾事务处理的机构。一听到他们的锣声,就知道又有哪里着火了。

可是这滂沱大雨之中,又怎么可能起火呢?

林广涛本来在刑部挑灯批复卷宗,这时候赶紧撑着伞出门,去找离他最近的执金吾打听,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才知道着火的竟然是镇北将军府。

这下林广涛慌了神,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多想,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向镇北将军府,可是没想到,悲剧已然不可挽回。

“方天杰怎么死的?”萧景琰问他。

“赵老将军被悬镜司的人带走之前,我问了他。他说昨日晚上本是赵府家宴,赵老将军也邀请了天杰兄,赵家人齐集正院,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饭吃到一半,天杰兄突然就跟着了魔似的,直直往顶上看,说是听到了凤凰神女的声音。然后他便发了疯一样地狂舞乱蹈起来,说是身上着火了。可是赵家人全都在场,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到他身上有半点火星。”

无形之火?

萧景琰突然想起那日在金殿之上,那瞎道士对方天杰说:年轻人,你助纣为孽,凤凰神女定然会降天威火于你。

难道这无形烈焰便是凤凰神女降下的天威火?他想。可若非如此,又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人身上烧起来看不见摸不着的火焰呢?

“慌乱之中,将军府的人没有拦住他,天杰兄便跑出了正院,在将军府里狂奔乱走。他们追到中院,却发现整个中院都烧起来了,天杰兄倒在地上,早已被包裹在熊熊火焰之中。不知怎么的,那火大雨都难以泼灭。等到他们终于叫来了执金吾,扑灭了火,天杰兄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一具焦尸。”林广涛叹息。

信与不信,在你。是于不是,在天。萧景琰想起来那瞎道士说,你不信鬼神,却终究躲不过天意。

而方天杰果然没有躲过去。

即便在重兵把守牢不可破的将军府,在瓢泼大雨之中,他还是被活活烧死了。

“执金吾怎么说?”萧景琰问。

“执金吾说中院地上渗出来很多火油,就是这个火油,可以让火势变得非常凶猛,而且遇到水,一时不但难以浇灭,而且还会越烧越烈。而火油一般是用在大型火具上,火具是重兵,那么重兵上用的火油又怎么会渗流在将军府的中院地上?悬镜司这才特别留意起那个密室来,结果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私藏的兵器库,里面收有许多火具。”林广涛说。

“不可能。”萧景琰摇头,“赵老将军绝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我也不信,”林广涛道,“可是现在人证物证据在,再加上,还搜出了赵老将军和传说中的祁王之子私相授受的书信,赵老将军有口难辩啊。”

这不可能,赵老将军根本就不知道庭生的事情,萧景琰想。他和庭生也从未见过面。

“必是有人从中构陷,想要陷赵老将军于不忠不义。”萧景琰说。

“我跟您想的一样,”林广涛说,“可是殿下,您也知道悬镜司都是些什么人。现在将军府的人都被悬镜司带走了,怕就怕悬镜司把赵老将军屈打成招,又造成一桩当年祁王案一样的错案。”

听见祁王的名字,萧景琰的拳头握紧了。

他不允许,这世上又多一个无辜屈死的皇长兄。

“传我手谕,悬镜司只应负责宫廷内务,私藏兵器的谋逆大案,原应由刑部审讯。”萧景琰对林广涛道,“你带着我的手谕去悬镜司提人,将赵老将军安全带到刑部去。”

“可是……”林广涛有些犹豫,“殿下知道的,悬镜司每次都狐假虎威,说是奉陛下旨意办案,我去提人,恐怕陛下那里……”

“你只管去提人,”萧景琰道,“父皇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

“是。”林广涛领命。

 

 

其六  震雷霆 

  

短短一日,刑部侍郎方天杰于大雨之中被活活烧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金陵。

刚刚才安定一点的民心就同那沸腾的火油一般,这一泼雨下去,非但没有浇灭,反而更加熊熊燃烧起来,似有燎原之势。

皇帝在墨竹苑坐立难安。

祈雨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再在这里呆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倒是想要早点回去皇宫,可是大雨如泼,道上难行,没法立刻起驾。

但是虽然远离风暴中心,悬镜司三道快马来报,却一道比一道来得急,来得让他心惊。

第一道,报方天杰身死。

第二道,报于镇北将军府查出私藏的兵器库和与祁王之子密谋于金陵举兵的书信。

现在看来,前阵子兵部尚书李林被害也并非完全是没有理由的,皇帝想。

之前兵权一直由文官和武官共制,可是李林一死,兵权就旁落于武官手中,这对这些想要在金陵举兵的逆臣贼子也是一个方便。

而这刚刚才来的第三道快报,让皇帝心里多了一个疑问。

悬镜司禀告,本来他们想把将军府一行人带回悬镜司审问,好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可是没想到半路上人却被刑部侍郎林广涛以靖王手谕带走了。他们本来不肯放人,可是林广涛却说靖王殿下说了,一切由靖王担着。悬镜司无可奈何,只好将人交给了刑部。

本来靖王常年在行伍之间,就和武官走得很近,对这点,皇帝心里总存着芥蒂。

现在镇北将军府犯事,靖王居然还利用刑部阻止悬镜司调查,难免不让他心生疑窦。再加上那个林广涛上次在兵马道一案中就曾经帮靖王隐匿过犯人暴毙事实,定为靖王亲信。人放在林广涛的手底下,皇帝不放心。

想到这里,皇帝立刻命悬镜司拿着他的命令去刑部把将军府的人提出来。

悬镜司领命而去,可皇帝心里依然十分不安。

如今朝上六部尚书,工部和户部尚书都是吃闲饭的,吏部尚书吴凌轩就知道担心他那个未出嫁的小女儿。他颇为信任的李林和范思沛却死了。如今在他身边真正能够帮他出谋划策的也就只剩这个礼部尚书刘远志了。

是夜,皇帝摈退他人,只把刘远志叫到房中,想要跟他商量一下对策。

“远志,这件事你怎么看?”他捻着手里的菩提子道。

菩提子是五重塔的高僧帮皇帝求的。

菩提,取“觉悟”之意。高僧帮他戴上的时候,便是要他常记“慈悲为怀,仁爱为心”。

“我觉得靖王想让刑部查案,也并非没有道理。毕竟悬镜司主要负责内廷事务,不是国之机构,多年前祁王一案,悬镜司查之不慎,加上夏江弄权的缘故,也难免靖王对这个机构不信任。”刘远志道,“若靖王是这么想的,情有可原。”

皇帝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那若靖王不是这么想的呢。”

“这……”刘远志有些犹豫,“请陛下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啰嗦什么,朕恕你无罪,说就是了。”

“若靖王殿下不是这么想的话,那就值得深思了。”刘远志说,“镇北将军府谋逆大罪,必定在朝中牵连广泛,把将军府的人抓起来审问,说不定能够抓出来一连串背后有瓜葛的人。而刑部本来就跟靖王走得近,之前的刑部尚书蔡荃是靖王的人,虽然三年前的金缕衣案刚好找个口实将蔡荃撤了,换成了陛下您更信任的范思沛,可是这范思沛一死,现在刑部一时找不到人顶替。我本想让那个方天杰临时继任,可是现在方天杰也死了,只好由林广涛任代职了。而林广涛是什么人?我只听说之前公主座驾劫案中,犯人暴死,林广涛还帮靖王殿下瞒了陛下好一阵子,孰亲孰疏,一目了然。现在由林广涛代审此案,万一背后的人跟靖王殿下有所牵连,恐怕林广涛是一个也查不出来的……”

皇帝一拍案几,重重一声,吓得刘远志立刻跪倒在地上。

“陛下恕罪,是微臣多嘴了。”

“你是多嘴了,”皇帝怒道,“当今朝野,哪个不知道我对靖王青眼有加。朕都六十了,还有几天好活,本来就想好了要传位给这个儿子,难道他连如此短短工夫也等不得了?”

可是嘴上虽然不承认,刘远志的话却戳中了皇帝心里的隐忧。

因为靖王一直也无正妃无所出,所以皇帝并没有着急给他加太子之位。本来大渝和亲之际,他是想要给靖王赐婚的,然后等到大婚过后,就给靖王册封太子。可是没想到被北燕从中搅合,这事也就黄了。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迟迟不给靖王册太子,他便是不想等了,想要对自己这个父亲兵刃以向。不会,皇帝想,对于这个儿子的品性,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陛下息怒,”刘远志连忙宽慰道,“陛下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陛下身体康健着呢,犹如南山之寿……是谁?”

皇帝正沉浸在思绪之中,突然听得刘远志的声音陡然拔高。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把窗纸映照得一片惨白透亮。

皇帝抬头,这下他也看见了。

有个黑影正站在屋外,闪电将那个身影诡异地投射在窗纸上。

“谁在那里?”他道。没人回答。

下一秒,窗户被打破了,那个黑影突入屋里。

突然涌入的夜风夹带着雨,把屋里的烛火都扑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来人哪,有刺客!保护陛下!”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见刘远志大叫。

然而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传来,把刘远志的声音盖过了。在轰鸣的黑暗之中,皇帝只能看见被偶尔被闪电映照出的一张惨白的脸,还有到处忽闪的明晃晃的刀刃。

有人把他推倒在地上,是刘远志。

“陛下小心!”刘远志大叫。

冠冕落在地上,皇帝也来不及捡,只是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最近的桌子底下。

“来人哪!来人哪!啊……”刘远志的惨叫响彻了整片黑暗。

突然有人提灯笼而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是跑得气喘吁吁的高湛和带着卫兵的列战英。

列战英跪在地上:“战英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还在震惊和混乱之中,被高湛从桌子底下搀扶出来,才慢慢回过神来。

高湛捡起皇帝的冠冕,小心地擦了擦灰才递给他,可是皇帝怒气冲天,拿过来就扔在列战英身上。

“你再晚来一会儿,朕这个皇帝可就要让给你的主子做了。”

列战英一听皇帝的话外之音,心里大惊,连忙叩首:“陛下恕罪。是末将保护不周,请陛下不要怪罪靖王殿下。”

“就知道护着你的主子……”皇帝骂骂咧咧,可是谁的哀嚎打断了他。

“我的腿,我的腿……”

皇帝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到处是打破的佛像碎片和器物,狼藉一片。

刘远志就坐在地上那片狼藉之中,官帽已经掉在地上,头发半散开去。他的腿从膝盖以下被齐齐斩断,两条断腿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旁边有一把染血的刀。他每哀嚎一声,皇帝便觉得头痛加深一次。

“还不快将刘大人抬下去医治。”他对太医道。

再看那个行凶者,已经被列战英带来的卫兵按倒在地上……竟然是自己的贴身侍卫。

“说!”皇帝道,“是谁指使的你?”

可是那个侍卫眼睛通红,神志不清,只知道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无论如何问他,都不成言语。

“将他带下去,”皇帝见一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对列战英道,“列将军,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我要知道是谁想要朕的命。”

“是。”列战英带了犯人下去。

惊心一夜,到这里终于暂时平静下来。

高湛看屋子满地狼藉,还有刘远志的那双断腿还在那里呢,哪里还住得下去,就连夜给皇帝换了一间屋子。皇帝再次丢掉的冠冕,他也记着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拂去了尘埃,一直随身拿着,这个时候看皇帝终于可以歇下来,便重新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来看看,却没有戴。

“高湛,你说说看,是谁想要朕的脑袋?”他叹了口气问。

高湛岂敢妄论这个问题,只好答:“老奴不知。”

“老东西,你不是不知,是不敢说吧。”皇帝拍了拍那顶冠冕,“朕的脑袋掉了,这顶天子冕就戴不住了,谁想要它,谁能戴它,谁就是想要杀朕的人,你说对不对?”

高湛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回话。

“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朕的孙子,”皇帝叹了口气,“没想到到了老来,朕竟然是这样一番田地。”

太医来报,说是刘远志的腿虽然是断了,但是好歹命是保住了。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刘大人。”高湛问他。

“朕累了。”皇帝摇头,把冠冕递回给高湛,“今晚见了太多的血光,朕已经不想看了。”

“好,那老奴让太医带回话去,说是陛下明天一早就去看刘大人。”

皇帝无言地点点头,看高湛收好冠冕,这才睡下了。

可是那天晚上,即使闭上眼睛,皇帝的梦里也全是烈火和鲜血。

烈火在烧,鲜血也在烧。

那是一个地狱一样的梦境,惨叫声萦绕在他耳际,没完没了。

……惨叫声!

不,不是在梦里。

皇帝猛然惊醒,大叫:“高湛!高湛!”

高湛连忙扶他坐起来。

“是谁?谁在大叫?”他问高湛。

“还不知道,”高湛摇头,“已经差了侍卫去问了。”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回来禀报。

“怎么回事?”皇帝急急问道。 

“是……列将军要杀刘大人,已经被制服了。”侍卫道。

“什么?”皇帝从床上跳起来,“列战英?”

“我们听到刘大人的叫声,冲去太医屋里,发现太医已经被列将军杀了。刘大人命悬一线,如果我们晚去一步,恐怕刘大人也会成为列将军的刀下亡魂。”

“不好,”皇帝转念一想,“那刚刚想要刺杀朕的那个侍卫呢?之前不是列战英在看着他吗?”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终于小心地开了口。

“那个犯人也在太医房里,他……也被杀了。”

“什么?”皇帝倒退两步,高湛连忙扶住了他。

“好一个杀人灭口,这个列战英,好大的胆子。”皇帝震怒,“人呢?”

“被我们制服了,就绑在太医房中。”

“走,去看看。”

虽然外面回廊连着回廊,但是寒意挟风带雨,直扑进回廊来。高湛给皇帝撑了一把伞,可皇帝却只是快步往前,不顾肩膀淋湿了半边。

他心里头烧了一把熊熊火,这点风雨根本浇不灭。

太医和之前那个刺客的尸体被摆在廊下,列战英被绑在太医房中。他的佩剑上全是血,就和两具死尸身上的伤口完全吻合。

“列战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皇帝问他。

“末将没有杀太医,更没有杀那个侍卫。”列战英却不承认。

“那你说,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跑到太医房里来,你有手有脚,可别说是太医将你绑过来的?”

“是太医跟我说,那个侍卫突然发狂冲入陛下房中,可能是因为中了某种可以使人发狂的急性毒药,他说他知道解药的配置方法,让我带侍卫过来解毒。我想,只有早一点让侍卫恢复神智,才能早一点查出是谁指示他袭击陛下的真凶,所以才带人来了太医房里。”

“可有人证明?”

“太医可以证明。”

“太医?”皇帝冷笑一声,“死人也能证明?真是天大的笑话。”

“末将真的没有杀太医。我适才带犯人来了太医房里,可是不知怎么我就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太医和犯人就死了。末将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朕知道,朕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皇帝说,“先说说那个行凶的侍卫,那个侍卫分明是有人指使,才敢刺杀于朕。而这个指示他的幕后人就是你。可惜,刺杀之中,刘远志从中阻碍,侍卫失了手,没有将我杀死。你便假意将他拘起来,让他装疯卖傻,好暂时躲过审讯。可是没想到太医却要执意查一查犯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你知道一时躲不过去,就把太医杀了。而那个侍卫,反正留下来也是祸患,干脆一起杀了灭口。你自己看看,这两具尸体,没有半分挣扎抵抗迹象,若非没有丝毫提防,何至于此。不止如此,刘大人刚刚才断了双足,疼得昏迷过去,他醒转过来,却看到了杀人真相,你便要将他一起杀了。”

“末将没想杀刘大人。”列战英道,“我醒过来的时候,手上握着带血的剑,我本想问问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刘大人一看见我就大叫大嚷。”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皇帝怒从心起,“这里只有你和刘大人两个人。人不是你杀的,难道是刘大人杀的?他双腿都断了,奄奄一息,别说杀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列战英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问。

“末将没有做过,自然不能承认。可是看来陛下今日是怎么也不肯信我了,那么我否认也没用。所以末将无话可说。”

“好个无话可说。”皇帝咬牙,熊熊怒火简直要扑将出来。

可是列战英不过是条小鱼,网住了也没有什么用。想到这里,他终于将一腔怒火压制下来,缓和了声音道:“好了,朕知道,若是平时,借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受人指使。若你能将指使你的人供出来,朕就饶你死罪。”

“战英没杀人,更没人指使我。”

“嘴硬,好。”皇帝冷笑,“你列战英忠心耿耿,可惜用错了地方。来人,将列战英送到悬镜司那里,悬镜司有千百种手段,自会让你开口。”

没想到,说悬镜司,悬镜司就到了。

“陛下,陛下不好了。”悬镜司匆匆来报,狼狈地在门槛绊了一跤,慌乱地跌倒在皇帝面前,溅了皇帝一身泥。

“你们慌什么!啊?”皇帝大怒,“我还没慌呢。”

“禀,禀告陛下,我们拿着您的手谕去刑部提人,可是赵老将军已经……“

“已经什么?”

“死,死在刑部了,”悬镜司来人道,“刑部侍郎林广涛说赵老将军是服毒自尽。”

“什么?赵怀准也死了?”皇帝摇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杀人灭口都灭到刑部来了。”

“陛下,还有一件事……”悬镜司来人道。

皇帝踹了他一脚:“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快说!”

“刚刚有人说看到靖王殿下朝皇宫的方向去了,现在陛下不在宫中,宫内空虚……”

“萧景琰!”皇帝捏碎了手里的菩提子,“回宫!现在就摆驾回宫!”

 

 

 

其七  神女现 

  

蔺晨日赶夜赶到了镇北将军府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可是等待他的是一片断壁残垣。

方天杰死于大火不说,他在来的路上又听说将军府的私藏兵器库和谋逆书信被发现,赵老将军和府上一干人等都已被悬镜司捉拿下狱。本来听说靖王连夜赶回了金陵,还派林广涛去悬镜司提人,蔺晨稍微放心了一点。谁知到了今日早上,消息传来,说是赵老将军已经服毒自尽。

人是死在刑部的,而林广涛又是以靖王口谕去提人的。那这次赵老将军的死,还有藏在赵老将军之死背后的谋逆之罪,靖王就脱不了干系了。

蔺晨连忙赶回了靖王府,可是萧景琰不在府里。

那日他们走后不久,悬镜司果然赶到要求搜查靖王府。还好庭生已经送走,悬镜司把靖王府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庭生的踪迹,这才悻悻离去。

“那殿下呢,殿下回来过吗?”他问张总管。

“回来了。但是马上又走了?”

“是回五重塔向陛下复命去了吗。”

“不是,殿下应该是去了宫里。”

“宫里?”

“刚刚有宫女慌慌张张来找殿下,说是凤凰神女突然现身皇宫,静妃娘娘受了惊吓,昏迷不起,要请殿下立刻进宫。”

“凤凰神女现身皇宫?”蔺晨皱眉,“来人可是静妃娘娘身边的红钗?”

“不是。”张总管摇头,“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宫女。她说静妃娘娘卧床不起,红钗姑娘正在身边照顾,实在走不开,因此才派了她来传话。”

现在皇帝不在皇宫,宫中空虚,靖王作为皇子,不便进宫。

如果静妃娘娘还清醒,定然不会做出让靖王进宫这种于礼数不合的事情,蔺晨想。

除非娘娘真如那个宫女所说昏迷不醒,红钗才会慌了神,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找靖王。

“我要去一趟宫里。”蔺晨道。

“怎么了?”张总管问。

“如果娘娘身体抱恙,我自当为她医治。如果真是凤凰神女现身,我倒是想要去会她一会。”

蔺晨勒转马头,直奔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他下了马来。这就是那日他曾撑着伞在雪里等了萧景琰一整夜的那个宫门。

可是今日他不等了,蔺晨想。他要去找他。

系好马,他便大步进了宫去。高湛给他的那块腰牌还在,一路上倒还算畅通无阻。但是就算有人阻拦,这会儿他也是管不上顾不上了。萧景琰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要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隐隐不安。

庭生说:我觉得先生可以好好保护殿下。

可是蔺晨却突然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位高权重的六部尚书都可以平白枉死,威震四方的镇北将军府也可以一夜垮塌。

……这波澜诡谲的金陵之中又哪有一块安全的地方呢?

须臾他已经到了静妃娘娘的殿前,红钗看见他不禁惊讶。

“蔺先生你怎么来了?”

“没时间多说,”蔺晨问她,“你可曾见过殿下?”

“靖王殿下不是在五重塔吗,怎么,他回京了吗?”

蔺晨心里一沉:“娘娘呢?”

“在殿内念佛呢。”红钗引他进去,“金陵最近人心惶惶的,这皇宫里也是不得安宁,听说到了夜里总是鬼影重重的,所以娘娘就念念经为陛下和殿下祈福。”

正说话间,静妃出了里殿。

“蔺先生来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她问蔺晨。

“方天杰被烧死在将军府,为了查询此案,靖王殿下从五重塔回来了金陵,可是殿下现在不在将军府,不在靖王府,也不在刑部。我回去了一趟靖王府,张总管告诉我说是娘娘今日派人召见殿下进宫。”

“并无此事。”静妃皱着眉头,“现在陛下不在宫中,我怎么可能召景琰进宫?”

她一下子抓住了蔺晨的手,眼睛里满是惊惶:“蔺先生……”

“娘娘别慌,”蔺晨道,“我现在就去找殿下。”

 

+++

 

萧景琰踏上了无双宫的台阶。

和自己母妃的宫殿不同,皇帝赐给屈无双的无双宫建在高台之上。

皇帝喜欢她在日月星辰下起舞的样子,便要她与青天夜空交相辉映。

——不与众花争秀美,但将芳菲羡仙人。

“不是说静妃娘娘受伤了吗?”萧景琰问给他引路的宫女,“为何带我来这无双宫?”

“神女现身,不止是静妃娘娘受了惊吓,屈美人也受伤了,所以就暂时将静妃娘娘安置在这处。两位娘娘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若是平日,萧景琰也许会多考虑一下,但是经过将军府一案,这金陵之中,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因此一听说母妃受伤,他万分焦急,想也不想便跨入了无双宫中。

他一眼就看见了屈无双。

屈无双就穿着她平日常穿的红色舞衣。即使被封了美人,屈无双也很少锦衣玉衫,总是穿着自己的舞袍。如果你大晴日在三千宫阙中穿行,偶尔抬头也许可以看见她在青空下起舞的身姿。

可此时,屈无双仿佛受了伤,正一动不动地屈身趴伏在梳妆柜前。

从这个角度萧景琰看不真切,只看见屈无双头发上的玉环已经取下,乌云一般地头发落了下来,披在一身烈火红衣上。

他赶紧快步走过去,将她扶起来一些:“你怎么了?我母妃到底怎么了?”

屈无双抬起头来看他,两眼都是泪光盈盈,一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样子。

萧景琰正想问她是否受伤,突然她伸出双手圈住了萧景琰的脖子,将他拉得往前一跌。

萧景琰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嘴唇上一暖。

嘴唇相碰的触觉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在吻他。

一个父皇的妃子……正在吻他。

“你……”萧景琰刚刚张口,突然一股冰冷的液体被从她的口中渡到了他的口里,散发着淡淡幽香,又被她的舌头抵入了他的咽喉。

他挣扎着把她的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卡着喉咙往后退了两步。

“你给我喝了什么?”他惊疑地问。

刚刚还一脸惊恐可怜的屈无双,现在却换了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张脸不过是她的一张面具。用过了,就丢了,再换一张。唱念做打,重新粉墨登场。

“神水,”屈无双看着他,“是凤凰神女赐给殿下的神水。”

“凤凰神女?”萧景琰眯起眼睛,“怎么,你也跟凤凰神女一案有染?”

“殿下说是就是吧。”屈无双道,眼神里没有一丝慌张。

她站起身来朝他缓步走来。披在外面那身红色的纱衣却仿佛被梳妆台压住了一角,迎风而落,露出白皙如脂的肩膀,如同一条褪去皮囊的蛇一般。

当初清泉殿上,萧景琰看她,她如秋日牡丹,开得热烈却又含情。

可是如今看她,她却如同一朵暗夜妖花,盛放之时便会将菩提净土染成一片婆娑之红。

“所以我母妃根本就没事,所以神女也没有现身皇宫,这一切都是借口,都是为了引我到皇宫里来的借口。”他明白过来。

“正是。”

“你有什么目的?”萧景琰道,“我知道父皇不在皇宫,我入宫礼数不合,但是待我禀明父皇事情原委,父皇定会宽恕此事。便是父皇不宽恕,这也并非什么大罪。倒是你,父皇到处追查凤凰神女,你却在我面前承认你和凤凰神女一案有关,就不怕父皇问你的死罪?”

屈无双用红袖掩着嘴唇,浅浅笑着,仿佛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你笑什么?”萧景琰问她。

“我笑一个猎物还有心情担心猎人。”屈无双一边笑,一边缓缓绕着他行走,像是一条渐渐将猎物盘住的蛇。

“什么?”萧景琰道,但是眼前突然模糊了一下。

他晃晃脑袋,再看眼前,屈无双的身影却仿佛变成了两个。

一个在远处,一个在近处。

一个在他头顶织下天罗地网,一个趴伏在他耳边丝丝吐着信子。

“殿下……”她叫他。 

那声音只是微微一点火星,可是落在他身上,却仿佛他在身上点燃了无名之火。

那火想要熊熊烧起,烧个玉石俱焚。

萧景琰用力推开了面前的女人。

“你……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当年霓凰郡主喝过的东西,今天靖王殿下也尝了,滋味可好?”

“情丝绕?”萧景琰明白过来。

他卡着脖子倒退了几步,想要把那欲念之水吐出来,可是那玩意早已穿透肺腑,浸入血液,腐蚀了他的全身。他脚步踉跄地往后退着,可是屈无双却步步逼近,让他无处可逃。

“不要怕,殿下。”她的笑似远而近,“你知道情丝绕的妙处是什么?它会让你在欲念中看到你喜欢的人。所以你会快乐的,殿下,非常快乐。”

她的声音仿如道道银丝,柔若无骨,却韧可穿肠。

而自己就是猎物,一道,一道,被绑在她的网中。

“走开!”萧景琰吼道。

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只是用力一拂,拂开了那个想要把他缠在网中的女人。

屈无双被他大力甩脱,撞到柜子,额头破了,流下血来。

可她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似的,又笑着站起身来。

“殿下,不要急着走啊。”她说,“陛下马上就要回宫了,你不等等陛下吗?”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萧景琰明白过来。

他们要让他的话在父皇那里完全失去信力。

不止如此,他们要把他变成一个罪人,一个染指自己父皇嫔妃的皇子。

他们要让皇帝一看到他就觉得作呕。

他们要把他困在那个污浊不堪的世界中,无论多少净水都无法清洗。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欲念却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大起大落。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认输,就这么低头。他必须立刻离开。

可是,他已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要逃到什么地方去。

他只看到红色殿门后的那轮太阳散发着朦胧的光。他觉得他要朝有光的地方逃,只有逃到那里去,这个世界的污秽和阴谋才可被阳光涤荡。

“殿下想走?没那么容易。”屈无双一挥袖子,“给我抓住他!” 

一众宫女欺身而上,想要抓住萧景琰。萧景琰虽然五脏六腑移位,七魂六魄颠倒,却还是硬靠着最后的力气将那些宫女挥倒在地上,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殿下,你是逃不了的。”

屈无双在他背后大笑。

他拼命拼命地逃,可是那笑声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音一般笼在他的头顶,抓住他的手足,要将他拉入修罗地狱中去。

……那微微一星光亮就在怎么也到达不了的门扉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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