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七《九连环》之章 其三至其五

其三  九连环

 

 “这凤凰神女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四面罗刹。”蔺晨道,“她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既是老人,又是孩子。她有四张脸,八只眼睛,所以她才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她有无数手足爪牙,因此她才能操纵世间,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一番话说得殿上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蔺晨是什么意思。

“这个罗刹的第一张脸你们已经看见过了,老人的脸。”蔺晨道,“这张脸属于那日殿上狂言妄语真龙天子的瞎道士。要蛊惑一个城池,要动荡一片民心,什么最好?不是洪荒,而是流言,一个让每个人都信以为真的流言。因此凤凰神女决定造出一个流言来,然后再把它伪装成天道真言的模样。这便是那个八字诀。”

“这是一个九连环的诡谋。”蔺晨道,“国运衰亡,妖孽丛生。流毒难尽,书罪未穷。麒麟已死,真龙当立。凤凰神女,广降天威。有了这八字诀,便埋下了流言的种子,这个九连环的的第一环便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让凤凰神女粉墨登场了。但是凤凰神女要出现在世人眼前不是一蹴而就的,还要三个环环相套的表演。第一环,刘远志大人看到了怪物。第二环,方天杰侍郎看到了鸟的影子。第三环,瞎道士在金銮殿上说出了八字诀,解开了所谓的天道真言。于是流言的种子就在这金銮殿上破土而出,疯长成了漫山遍野的野草。就这样,凤凰神女由无形至有形,有天上降落人间。”

“至此,铺垫已经完成,接下来是第五环,皇权和天意的对抗,人力和神威的交锋。”蔺晨道,“陛下祈雨于五重塔,凤凰神女却偏偏降天威火于镇北将军府。不信鬼神的方天杰侍郎却被鬼神左右,他在雨中被活活烧死,将祈雨仪式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方天杰的下场,便是对抗天意的下场。就算百姓们之前心里没个定论,现在却不得不相信那耸人听闻的留言:真龙已死,天意难违。”

“第六环,用心更为险恶,便是要除掉陛下身边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蔺晨道,“之前陛下信任的范思沛和李林被害,朝廷机构坍塌了一半,六部尚书之中,陛下可以信任的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镇北将军府被发现私藏兵器暗图谋逆,列将军被诬陷为刺客,靖王被囚禁在宝印塔,陛下身边的忠臣良将死得死,关得关。如今环顾四周,陛下已经为奸臣环绕,孤掌难鸣。”

“你在讽刺谁为奸臣?”刘远志厉声道。

“刘大人这么激动作什么,”蔺晨道,“我还没有说到您呢,您就自己跳出来承认啊。”

“你……”

“那既然说到了刘大人,我就来说一说凤凰神女的第二张脸吧。”蔺晨道,“如果说凤凰神女的第一张脸是故意露出来让我们知道,那他的第二张脸藏得极深。这第二张脸,是一张孩子的脸。不,并不是真正的孩子。可是,他却能做到只有孩子能做到的事情。”

“而这张脸,”他看向刘远志,“就长在刘大人的身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远志的身上。

“胡说八道。”刘远志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大家想想,李林大人被害的那个晚上,为什么李林大人走到院中时双目圆睁,满脸惊恐之色,却并无语言。会不会是因为他说不出话,没法说话?或者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李林大人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他没法说话?”

“这怎么可能?”吏部尚书吴凌轩道,“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看见了,李林还抬头看天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蔺晨道,“一个死人是不会自己出来走动的,也不会去看天上有没有什么劳什子的凤凰神女。李林大人死了,却能走能动,那说明他有一半是活的,一半是死的。”

“蔺先生,你就不要吓人了,半活半死的……这,这不是妖怪附体了吗?”吴凌轩面色发白。

“吴尚书说得没错,李林大人就是妖怪附体,他是被凤凰神女的第二张脸附体了,”蔺晨道,“我想整个事实是这样的。当时在院中饮酒的各位看到李林大人的时候,李林大人已经被人砍去了脑袋,因此你们看到的那个双目圆睁的惊恐表情便是李林大人被砍去脑袋时的表情。而且,当时你们看见的并不是李林大人,而只是一个李林大人的头颅,可是因为夜色凄迷,加上李林大人那日是为了给刘大人贺喜而来,穿了一身红色官服。不只是李林大人,想必当时在座的所有人都穿了红色品制的官服去了。因此即便身上沾到血迹,一下子也不容易分辨。就算到后来发现了,也没有人会去细想这血到底是什么时候流的。”

“那……即便照蔺先生说的,李林大人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我们只看到了他的头颅,那一个死人又是怎么从回廊走回院子里的呢?”吴凌轩问。

“所以我才说他被妖怪附体了嘛,”蔺晨道,“他的头已经死了,但是身体却是活的。”

吴凌轩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那个时候,有个人套在红色官服里,用手托着李林被砍掉的那颗脑袋,操纵头颅的举动。所以你们看到头颅抬头看天,不过是有人在官服里面向后移动头颅。头颅向上飞起,也是因为有人将李林大人的头颅抛起来而已。”蔺晨说,“所以我才说,这凤凰神女的第二张脸,是一个孩子,或者说,是一个有孩子身量的人。因此才能藏在官服里面操纵头颅的举动,而不被大家发现。”

“一个……侏儒?”吴凌轩问。

“这也是一种可能。”蔺晨点头。

“或者,”他看向刘远志,“一个断腿之人。”

吴凌轩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是,”他打了个冷战道,“可是刘大人的腿不是墨竹苑刺客一案后断的吗?”

“不,只是刘大人故意让大家弄错了他断腿的前后顺序。”蔺晨看向刘远志,“刘大人的腿恐怕早就断了,比李林大人之死还要早得多不是吗?”

刘远志胸口起伏,脸色发白。他瞪着蔺晨,嘴唇发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刘大人说不出话,那我接着说。接下来,让我来给大家还原一下墨竹苑刺客案的真正经过好了。”蔺晨道,“大家想想,是谁主张去五重塔祈雨的,没错,正是刘大人,因此他早已知道陛下会听从他的劝告去往五重塔,为了准备祈雨仪式,也必定会斋居墨竹苑。因此他在陛下到达的前一日,已经将一双血淋淋的断腿藏在陛下在墨竹苑居住的房间之中。而藏腿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那陶土做的佛像里面。既然是墨竹苑,房间里摆着几尊陶土佛,必然也不会引人瞩目。然后一切准备就绪,刘大人就陪同着陛下,大摇大摆地去了五重塔墨竹苑。两位陛下信任的尚书大人都已亡故,靖王殿下又因为方天杰之死被骗回了金陵,你料定陛下无人商量,必定会找你议事。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你随身带着一根小小的毒针,去了陛下的房间。当然,这毒针不是为了对付陛下,而是为了对付门口的侍卫。在进入陛下的房间之前,你假装对门口的侍卫嘱咐什么,拍了拍的肩膀,顺便将毒针刺入他的皮肤。毒针非常细,因此疼痛非常轻微,侍卫可能以为是被蚊虫叮咬,很难察觉。而抹在针上的这种毒药是一种岭南才有的毒药,叫做毒蛾子。毒蛾子的毒性不大,死不了人,但会让中毒的人产生幻觉,对光亮非常敏感,如飞蛾扑火般,不断不断地想要往光亮处靠近。那晚你和陛下在房内聊天,只有屋子里点着灯火,而屋子外漆黑一片。毒性发作慢慢失去了神智的侍卫看到房子里面的光源,自然会想要往屋子里冲。在侍卫冲进屋子的时候,是借风雨之力也好或者是刘大人借自己的手也好,弄灭了烛火。在黑暗之间,什么也看不见,刘远志大人只要装作被袭击,趁机打碎陶土佛像,让带着鲜血的腿和陶土一起碎裂在地上,再趁机往自己的断腿上滴上血,弄得到处一片血淋淋的,伪装便完成了。而在那个时候,唯一有可能检查他的断腿的人就是随行太医,因为受了惊的陛下是绝无可能亲自去检查的。所以太医必然已经事先被他买通了,绝对不可能检查出来他这两条腿其实已经断了很多年了。而刘大人本来用作替代双腿下半截的是两根铁杵,在黑暗之中被他拆下之后就丢在了床底下,就算之后被人搜出来,两根铁杵,人们又怎么会想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有何证据?”刘远志终于开了口,“你该不会是从哪里找来两根铁杵就想要作为证据诬陷于我吧。还有,我这两条腿,到底是新断的还是很早就断的,你去找个太医来,验一验便知。”

“铁杵自然是找不到的,陛下在金陵这里忙着治靖王的罪,墨竹苑那里无暇顾及,早就被您收拾得一干二净了。”蔺晨道,“但是有个证据您没收拾干净,就是那具被您摘了腿的尸体。墨竹苑留下的那双断腿新鲜得很,必定是从一个活人身上摘下来的。想要得到这样一双腿,不可能杀人于千里之外,然后路远迢迢把腿运过来吧。所以我便让通天帮去查,最近金陵城里,有没有跟刘大人一样身高体型的人消失不见。果然没多久,通天帮来报,说城南最近有个乞丐消失不见了。可惜刘大人底下的人办事不利落,尸体虽然少了,烧焦的骨头却留了下来。我让通天帮的人把那骨头背回来了,到时候合上刘大人留下的那双断腿试试,我猜一定天衣无缝,非常合适,您说呢,刘大人。”

“当然,如果现在找个太医过来检查刘大人的断腿,会发现他的腿也像是新断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还要继续从墨竹苑刺客案的那晚说起,”蔺晨道,“那晚刘大人串通了太医,让太医告诉列战英将军,说是这侍卫是被人陷害的,因为被人下了致幻的毒药,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太医让列战英将那个侍卫带到自己房中,说是要给这个侍卫解毒,好让列战英尽早问明案件经过。可是当然,这一切都是刘大人的阴谋。他收买了太医,许以高官厚禄,但是却从未打算兑现。太医知道得太多了,刘大人没打算让他活下去。但是他自己不能杀他,他要借列将军的手杀他。当列将军来到太医房中,太医便在列将军的茶水里下了让人嗜睡的药,所以列将军才会突然睡了过去。太医刚刚以为办成了事,想要跟刘大人讨赏,没想到却突然被一剑刺中心脏,来不及说话,便一命呜呼了。而拿着列战英佩剑的人,正是刘大人。刘大人的这双腿很多年前就从膝盖以下断了,早就练就了用膝盖也可以非常灵活行走的技能。这个时候你从床上一跃而下,一个毫无防备的太医和一个中了毒蛾子的侍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首先杀掉了太医,又杀了侍卫。然后你重新回到床上,用剑将自己的膝盖处又削了一遍,然后才重新包好伤口。这样就算回到宫里,有别的太医再对你的腿进行检查,也无法检查出你的腿到底是很久之前就被切断还是最近被切断的。说真的,你对别人够狠,对你自己也挺狠的。”

“如果想通了刘大人的断腿事实是发生在墨竹苑刺客案之前,那么李林大人被杀案的真相也就昭然若揭了。那天晚上,刘大人先看准时机,拆掉自己的假腿藏好,然后假装受伤,将李林大人诱骗至回廊处,砍掉李林大人的头,把李林大人的无头尸体拖到照壁之后。然后他就藏在自己的官服里面,顶着李林大人的头颅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因为他和李林大人同为尚书,官服是同样的定制,因此当时李林大人身上的官服到底是李林大人自己的,还是刘大人的,恐怕大家是分辨不出的。待到装神弄鬼够了,他便将李林大人的头颅一掷,造出一片骚乱,然后在大家一片惊叫混乱之中离开。因为有了照壁作为屏障,大家即便追到了照壁之后,只要看到李林大人的真正的无头尸体,便会以为那就是刚刚在院中出现的李林大人的身体。而其实,那个时候刘大人正快步跑回回廊,装上假腿,然后在头上划出三道伤口,做出被袭击昏迷的样子。当时因为刘大人头上有伤,血流满面,因此即便杀人现场有李林大人被砍头而飚溅的血,也不会被人怀疑。同时,即便李林大人断头上的血流在他头上也不要紧,没有人会怀疑他头上的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他又是用什么砍断了李大人的脑袋,当时并没有找到任何凶器。”吴凌轩问。

“就和我第一次跟林广涛讨论的时候想的一样,是用一根极其锋利坚韧的精铁丝。”蔺晨说,“当时刘远志抓住李大人的脑袋,狠狠往前一摁,脖子便应声而断。案发之后,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天上,刘大人反其道行之,把那精铁丝就埋在乌漆墨黑的花园土里,根本没有人会发现,第二天等到宾客散了,再拿去毁尸灭迹便可。”

“可是……如果那个时候李林大人不去如厕,或者说如果出去如厕的是我或者别的尚书大人呢,他又要如何犯案?”吴凌轩问。

“简单,”蔺晨说,“我想刘大人并不是很挑肥拣瘦的人,只要是和他一样穿着尚书官服方便调换身体的人就行。反正只是个表演而已,哪个大人都可以。谁先出去,便是谁了。”

吴凌轩一下子就觉得后颈一凉。他摸着脖子,吞了口口水。

“那刘大人头上的那个凤凰神女的爪印呢,陛下找人查了,可这世上根本找不到这样的猛禽啊。”吴凌轩说。

“你们说的大概是这个吧。”

蔺晨掏出一物,展示于殿上。众人看它又尖又利,仿佛什么动物的牙齿。

“这是天风山虎的利齿。”蔺晨说,“天风山虎极其罕见,且早已绝种,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把它留下的痕迹当成凤凰神女的爪痕,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是小时候在琅琊阁上的藏书阁里曾经读过一本奇书,上面载列各种奇珍异兽,当时读到天风山虎,后来想起其利齿之痕,确是有几分相像。可是事隔多年,记忆毕竟不甚牢靠,所以我就派了琅琊阁的探子全员出动,去搜罗这一异物。所幸花了万金,终有人愿意出让,我才可以带来给大家一看。”

蔺晨拿手中的尖利之物在金銮殿的廊柱上划了三道。大家凑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跟在刘远志和范思沛身上看到的那个爪痕一样。

“凤凰神女,根本就不存在。”蔺晨看着刘远志道,“不过是一张戴着早已不存在世上的山虎利齿的鬼面罢了。”

他抬手,让高湛将那山虎利齿献给皇帝一看。

皇帝捏在手里,觉得那尖利之物就如面前的刘远志一般,居然伪装得这样好。

而自己竟然就这样被他骗了,丝毫没有察觉,还将他当做护驾有功的功臣对待。

他放下手中的利齿:“现在凤凰神女的第二张脸已经揭开了,那第三张脸?”

“要揭开这个四面罗刹的第三张脸,需要一个人的协助,”蔺晨道,“请陛下派悬镜司将刑部侍郎林广涛带上殿来。”

 

 

其四  诡谋箴 

 

在大狱里呆了几天,林广涛灰头土脸。

大概以为自己本将被行刑,此时被带上殿来,不免有些惊讶。

“林大人,好久不见啊,”蔺晨笑道,“上次与你争论范思沛大人坠亡一案,没个结果,今天让你上殿来,就是要再与您论一论此案。这件案子我终于想通了,看起来神鬼莫测,其实却简单得很,工具也简单,就是在李林大人案中也出现过的精铁丝。”

“下官不明白。”

“当时林大人不是说吗,从自己走到门口再走回去的时间,是万万不够让尚书大人从平秋楼一楼爬到六楼的吗?没错,尚书大人不是自己爬上去的,而是被一根精铁丝吊上去的。就在两位侍郎和尚书大人在平秋楼下闲谈等待马车的时候,凶手早已蛰伏在了平秋楼的楼顶。凶手同时携上楼顶的还有一块石头。这石头是从平秋楼院落里的假山堆里携取来的。范思沛大人个子小,身形枯瘦,找一块比他重的石头并不难。凶手把这块石头系在精铁丝的一端,而另外一端,则系着一个钩子。然后当林大人被对面墙上的字吸引,绕过马车去的时候,凶手便用精铁丝勾住尚书大人的肩膀上的勋带,再将石头抛下楼去,这样便将范大人顺利吊到了六楼上。当时林广涛大人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就是石头落地的声音。然后等到范大人被吊到六楼,凶手解开钩子,范大人就会从六楼坠亡。”蔺晨看向林广涛,“林大人觉得我的推论如何?”

“蔺先生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下官仍有以下几处觉得不妥。”林广涛说,“其一,夜色之中,视野并不好,六楼之上的凶手要如何准确用精铁丝上的钩子勾住范大人?其二,如若按照蔺先生所说,是利用假山石的重量瞬间将尚书大人吊起来,那么犯案之后,我立刻奔回院中,却没有看到任何假山石,犯人又是如何把假山石恢复原状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呢?其三,当时天杰兄就在现场,要如何避过他的耳目而行凶呢?”

“简单,因为凶手有一个帮手,”蔺晨道,“这个帮手就是方天杰。”

大殿之中瞬间沸腾起来。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吴凌轩道,“方侍郎那日还在殿上怒斥那个瞎道士,而且现在他也死在那些凶犯手里了,他怎么可能和这些凶犯是一伙的?”

“排除了所有可能之后,最不可能的事也是一种可能。”蔺晨说,“这个方天杰便是这凤凰神女的第三张脸,男人之脸,却也是最会伪装的一张脸。他故意在朝堂之中与瞎道士辩论,作出一副不信鬼神的模样,然后再用他自己的死反证凤凰神女的天威。他是读书人,是庙堂中的中流砥柱,而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朝廷来说,脊梁骨的倒塌是最要命的。他在大雨之中被烧死,才是真正动摇了大梁民心,让老百姓对这个朝廷不再信任。”

“再说回范思沛大人一案。”蔺晨道,“当时方天杰故意站在范大人旁边说话,这个位置非常方便,当凶手把精铁丝一端悬挂的钩子垂下来之后,方天杰便偷偷在身后用钩子勾住了范大人肩上的勋带,让凶手将范大人吊起来。范大人坠亡之后,方天杰立刻从精铁丝另一端上取下假山石,恢复原状,然后在林广涛出现在之前,取出随身带的山虎利齿,在范大人的肩膀上划下三道痕,这一方面是为了装作是凤凰神女的神迹,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划破范大人的衣服,掩盖衣服上那个小小的被钩子穿透的痕迹。接下来他只要倒在地上,然后在林广涛大人面前演一出惊慌失措的戏码就好了。当然,门童也好,马车夫也好,从一开始都是方天杰还有凶手串通好了的。就在方天杰大人出门去找人来帮忙的时候,那个凶手从平秋楼上下来,大摇大摆地坐上了那辆马车。他穿着一身车夫的衣服,而谁也没有关注,马车的车夫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对不对。”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车夫?”吴凌轩转脸问林广涛。

“吴大人不用问他,问他也没用。”蔺晨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林广涛。”

“什么?”吴凌轩吓得倒退两步。

林广涛看他:“蔺先生何出此言?”

“殿下,您还记得吗,”蔺晨问萧景琰,“我和林广涛大人第一次争论此案,林广涛大人说的最多的词是什么?”

“不通。”萧景琰道,然后明白过来蔺晨的意思。

“没错,这阵子我们和林大人一起查案,每每争辩,林大人最喜欢说不通二字,这是他的口头禅。可是刚刚在跟我讨论的时候,你却没有说。”蔺晨看着面前的男人,“知道吗,想要模仿一个人,有时候并不只是变张脸变个声音就可以了。”

“他不是林广涛,那他是谁?”吴凌轩问。

“他,”蔺晨道,“就是那个在大火之中被烧死的方天杰。”

殿上一片哗然。

“什么?他是方天杰?”吴凌轩问,“那林广涛呢?”

“林广涛大人已经死了,被他杀了。”蔺晨说,看向面前人,“林广涛大人生前一直非常信任您这位同僚,恐怕他到死都没想到是你要杀他,到死都相信着你的清白。”

男人沉默半晌,终于一伸手,将自己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背后露出来的,果然是方天杰的一张脸。

“至于您是怎么杀死林广涛大人的,要不由您自己来说吧。”蔺晨道,“你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至少要给林广涛大人一个交代吧。不然林广涛大人即便下了九泉,也是不肯安息的。”

方天杰慨叹一声。对于林广涛,他终归是存了几分愧疚。再加上他知道,真相既已暴露,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便开了口。

“前一日我找人送信给广涛兄,说是我想到了范思沛大人坠亡一案疑点。我说,在我任职岭北地方官的时候,似有类似案件,请他去刑部仔细查看岭北送来的要求翻案批复的陈年卷宗里。广涛兄接到我的信,果然立刻去了刑部。因为查看这些陈年卷宗,他一直工作到夜里。而我派去的人早就埋伏在刑部周围,入夜之后便趁机迷昏了广涛兄,将他装在卷宗箱里,第二天又假借奉广涛兄给我送刑部卷宗之名,用卷宗箱将他抬到了将军府的书房里。那日夜里,去正院赶赴赵家家宴之前,我偷偷打开中院底下的密室,取出里面的火油,倾倒在中院地上,然后又将中了毒蛾子的广涛兄放在密室里,只开了一个允许一个人通过的小口……”

吴凌轩打断了他:“你怎么会知道将军府中院底下刚好有个密室?” 

“这个密室恐怕是在三年前将军府修缮之时便有人偷偷阴谋造在底下,将军府的人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这个局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布下。”蔺晨道。

“三年前,”萧景琰皱着眉头,“那不就是……”

“是,三年前正是梅长苏先生身死的时候。当时我们想,麒麟已死,这个局大概永远也不会被人看破吧,没想到到了今日,真相终于还是大白于天下了。”方天杰道,“那个时候,我在正院演完一出凤凰神女降下无形之火的好戏,便冲回中院点燃火油,一时之间,中院便大火滔天。而广涛兄中了毒蛾子,望见中院大火,便惶惶然想往有亮光的地方去,他刚刚走出密室,瞬间便引火烧身,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团火球之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景琰痛心疾首,“你知道林广涛大人怎么跟我们说你的?他说你心志坚定,不妄论怪力乱神,乃光明磊落两袖清风之人。他还说,他曾经为凤凰神女一案动摇过,因为看你如此坚持,才让他坚定了心性,要将这案子好好查下去。他用这样一片赤诚之心待你,你为何要如此残害于他。” 

方天杰不说话。

“因为他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所以他还不能死,”蔺晨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而且林广涛必须变成他的替死鬼,因为他方天杰要变成林广涛。”

“什么任务?”

“杀死赵怀准老将军并栽赃在殿下头上的任务。”蔺晨说。“尚书大人死了,刑部大权旁落,再加上林广涛和殿下走得近,也容易得到殿下的信任,所以他必须假冒林广涛去向殿下请命,并故意提起祁王一案,这样殿下便会给他手谕,让他去悬镜司提人。方天杰把将军府众人带回刑部,在赵老将军的茶水里掺下毒药。赵老将军对靖王殿下颇为信任,林广涛又是靖王殿下派去的人,他自然没有怀疑,就饮下了茶水,毒发身亡。而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自此将军府私藏兵器暗图谋逆一案已定,无可翻案。再加上,赵怀准老将军又是在被靖王派人提走之后死的,陛下必然怀疑靖王殿下和此案有关,因此才杀人灭口。”

“正是如此,”方天杰道,“那日在中院起火之后,我便立刻回到书房,躲入卷宗箱中。执金吾中有人被我收买,早已知道将军府会起火,便等候在附近。一旦将军府起火,他们便以救火之名进来将军府,以搬运易燃物为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藏身的卷宗箱搬出将军府。”

“等到了隐秘无人之处,你就从卷宗箱里出来,贴上人皮面具,摇身一变,变成了林广涛,然后你再带上了执金吾的人,重新赶回火场,假装是听到火灾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蔺晨道,“刚刚残忍地杀死同僚,却还能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到杀人地点。如此冷静镇定,我不得不佩服你,方天杰。”

“我知道我对不起广涛兄。”方天杰说,“只是这大梁已经烂到了骨头里,臭不可闻。只是赶走几只苍蝇,已经救不了大梁了,救不了千千万万百姓了。如果不刮骨去毒,剜肉疗伤,就什么也治不好。所以必须用猛药。广涛兄之死不是没有意义的,他是为了救天下人死的,他的死是一味药方,为了就是制作一剂猛药。”

“一个杀人犯,还振振有词。我呸。”蔺晨道。

“五年前我来金陵出任刑部侍郎的时候,我也从未想到过我竟然变会成这么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是这个朝廷改变了我,”方天杰道,看向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的那个老人,“是陛下将我变成了一个杀人犯。”

“岂有此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拍案而起。

方天杰却仿佛既不害怕,又不生气,只是缓缓道来。

“我是岭北人,五年前来金陵出任刑部侍郎之前,在岭北任地方官。岭北是个什么地方?很苦的地方,土地贫瘠,晴时多旱,雨时多洪。我为官之时,从来不收别人一米一粟,因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我深深告诫我自己,大丈夫为官,便是为了天下民生,岂可为自己谋半分私利。俸禄不高,没有补贴,因此家境贫寒,但是我的妻子从未嫌弃于我,孩子也孝顺可爱。五年前我调任金陵之时,妻子孩子还留在岭北,因为公务繁忙,我很少回去看她们。我总是想,我如若再更努力工作一点,为这个朝廷多出半分力也好,那么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也许就会有所改变,那么天下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会受到福泽。可是三年前岭北大旱,无衣无食,朝廷下放的救济粮在下放路上被层层盘剥,真正到百姓手里的时候,早已所剩无几。岭北饥荒成灾,饿殍遍地。可是为了不让这消息漏到金陵来,各级官员居然粉饰出一片天下太平,对岭北灾情只字不提。”

所有来金陵告官的书信都被截断,所有来伸冤的人都在路上被捉住了送回了岭北。方天杰的妻子孩子无衣无食,又收不到丈夫回信,便来金陵找方天杰,结果还没有找到,就被人捉住了。他们饿死在了回去的路上,而此时,方天杰还在金陵,埋头于卷宗之中,一无所知。给方天杰带来消息的是一位瞎道士。这瞎道士在逃荒路上遇到方天杰的妻子孩子,受过他妻子一饭之恩。方天杰的妻子死前嘱咐瞎道士一定要带消息给方天杰。这位瞎道士便一路乞讨,一路逃到了金陵,找到了方天杰。方天杰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岭北,看到的是成堆成堆饿死的尸体,他们都一样骨瘦如柴面如鬼怪,他竟然一时分不出哪个是他自己的妻子孩子。

“我为官多年,清正廉洁,处处为朝廷着想,样样以万民为先。我得到了什么?我妻子和孩子的死。我改变了什么?不,这个朝廷还是一样,这个大梁还是一样。可是我还是没有死心,我对这个朝廷我对陛下还存着一点希望。我埋葬了我妻子孩子的尸体,回到金陵,写了万字陈情状,想要交给陛下。可是陛下那个时候正在忙着给温尚书之女温敏儿和王珏之子王黎赐婚,正在盘算着怎么平衡您的朝廷,怎么坐稳您的天下。我的陈情状您看也没看,就压在了案头的最底下。我在朝上拼命想要进言,那个时候陛下您是怎么说的,您还记得吗?不,您一定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记得非常清楚,而且一辈子也忘不了。陛下说,你还有完没完了,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岭北的事情朕知道了,不就是饿死了几个人吗。”

说到这里,方天杰忍不住怆然大笑。

“那日我从皇城出来,看见金陵还是一样的繁华,可是我知道这只是假象。这个朝廷早已没有救了,必须来一场大的风暴,将它摧枯拉朽,让它于废墟之上重生才行,”方天杰道,“后来刘远志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一个计划。我一边听着他的计划,一边仿佛看到了一场蠢蠢欲动的巨大风暴就要来临。来得好啊,来得好,我想,就让这片风暴血洗这个朝廷吧,如此才能将这污秽腐败的四海清理干净,还百姓一片新的气象。”

“什么计划?”皇帝问,“你们是要扶持祁王的遗腹子上位,挟之以令天下吗?”

“非也。”蔺晨道,“庭生不能留。这个九连环计划的第七环,就在今日。那个布局之人就是要陛下在今日万民瞩目之下处死庭生。庭生是真正的祁王之子,他活着,对那个布局之人没用。但是庭生死了,对他们却有用得多了。刘远志早已暗中找人,在岭北岭南各成立一支义军,还找了一个跟庭生年纪模样相仿的孩子。既然陛下发布命令,说庭生冒充皇室,并非真正的祁王之子。那他一旦身死,刘远志就会让那个假冒的孩子打着正身之名,率义军于岭南岭北同时发兵,对金陵形成合围之势。”

皇帝一时难以置信,颤颤巍巍走下台阶来,看着刘远志:“刘远志,你究竟是个什么人?你在朕身边蛰伏了这么多年,朕老眼昏花,居然都没有把你看出来。”

“陛下,他真正的名字不是刘远志。”蔺晨道。

“什么?”这次就连方天杰也吃了一惊。

“方天杰啊方天杰,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蔺晨道,“你以为这么大的一盘棋,真正的执子之人会是一个礼部尚书刘远志吗?山虎齿价值万金,世间罕有,刘远志一个尚书,要去哪里寻来?又有谁能够联合这么多力量,布下如此大的局,动荡朝廷,搅弄风云?”

“什么意思?”

“你和那瞎道士自以为是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却不知道你们看到的那个天下为公万民为先图谋改革的刘远志大人却根本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蔺晨看向刘远志,“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刘远志长长舒了口气,多年的按耐和假装,仿佛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了必要。

“我的姓是慕容,而我父皇给我取名远致,便是取鸿鹄之志,心向高远之意。”他道,“因为他要我顺风时鹏程万里,逆风时亦心怀大志,以图他日重新振翅之时。”

“你……”皇帝打了个磕巴,“难道就是……”

“没错,我就是当今南楚皇帝的弟弟,多年前被传病死的慕容远致。” 

 

其五  故人子 

 

慕容远致曾是楚国先帝最喜欢的儿子。

十一二岁,别的皇子早已别居亲王郡府,他却还住在皇宫里,常伴先帝左右。

他天资聪颖,颇得圣心,大家都说他前途光明,未来被封太子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世事难料。十三岁那年,他于秋猎中坠马,双足皆断。 

先帝虽然怜惜他年纪小小要承受那么多痛苦,但是国事繁忙,也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看望他。

他离了皇宫,搬回了自己的亲王府。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失了圣心。而没有了前途的皇子,是没有太多人在乎的。

对十三岁的慕容远致来说,身边簇拥的人就这么一下子散了。

世界突然变色,天地突然翻转,十里春花都成了濛濛残絮,盛世繁华都变了怨月愁烟。

在这样的炎凉世事中,只有他的皇兄坚持天天来看他。他和他同出一母,毕竟血肉相连。皇兄常给他讲朝中发生的趣事,带各国使节送来的好玩的东西给他。有皇兄在,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他十六岁时,先帝驾崩。慕容远致在父亲的棺柩之前哭了一整夜。

皇兄登基。就连登基大典的那个晚上,皇兄也照旧来他的府邸看望他。

他说:恭喜陛下,从此可以执掌南楚,成就一番大业。

皇兄问他:皇弟,你要不要和朕一起成就一番大业?

他不懂:腿都断了,还能做什么?

皇兄说:断了一双腿算什么。你忘了父皇为什么给你取名远致了?

——顺风时鹏程万里,逆风时亦心怀大志,以图他日重新振翅之时。

他记得的。他说,他一直都记得的。

我能为陛下做什么?他问皇兄。

皇兄张开手站起来,指着北方道:横刀纵马,北图大梁。

然后皇兄伸手给他:如何?

他握住了皇兄的手:好。

一个月后,慕容远致死了,空棺葬入楚国皇室陵墓。

而那个在夜色里趁着马车离开楚国却忍不住屡屡回望的人叫做刘远志。

——横刀纵马。

但刀,是袖袍里的刀。马,是棋盘上的马。

他要打的是一场没有短兵相接旌旗漫天的战争,是一场需要他用数年数十年去经营的战争。

……他是一个伪装者。

这一生,楚腔楚调,他再也不能说。楚风楚雨,也只能在他梦中偶尔出现。

若大业未竞,壮志不酬,他便不能回去故国。

他装上义肢,学会自如行走。他用功读书,一路博取功名。

从乡野到朝堂,从侍郎到尚书。他一步步爬了上来,终于站在了他该在的位子上。

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他曾经的名字,看着镜中人的脸,想不起他曾经的样子。

他的伪装已经太深,深到印刻入了他的皮肤,你甚至无法将那层伪装轻易剥离下来。

而春去秋来,夏至冬归。韶华渐老,华发暗生。

偶尔听得杜鹃啼,他也会思念故国,遥想楚国明月,不知它是否还似当年明亮。

可是他不能归去,因为他背负着他对皇兄的承诺。他蛰伏于此,只待一日能和皇兄共图大业。

终于,从楚国传来了消息。

——北图大业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蔺晨听他口中往事,沉默良久。

末了,他对慕容远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年你为什么会坠马,你的双腿又怎么会断?”

慕容远致犹疑看他,蔺晨又道:“你有没有想过,被你一直当成恩人,愿意粉身碎骨以报的皇兄,或许正是害你一生不幸,夺走你的双腿和皇位的凶手。”

“不可能,我和皇兄同出一母,我们是亲兄弟啊。”慕容远致道,“而且我断腿之后,只有皇兄天天坚持来看我,此番情谊,怎会有假?”

“皇位之前,无父无子,无兄无弟,只有野心和阴谋,只有猜忌和残酷。”蔺晨道。

这么说的时候,他明明没有看向皇帝,可是皇帝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发热。

“你的皇兄,他明明和你同出一母,还是长子长孙,却不得你父皇喜爱,只能远远看着你环绕父皇身边,促膝承欢。嫉妒和仇恨在啃噬他的心,他不能眼睁睁看你夺走父亲的爱还有属于他的皇位。所以他便设下圈套,安排了秋猎坠马事件,夺走了你的双腿和前途。”蔺晨道,“而他日日来看你,也许并不是关心你,而是要好好地看看你悲惨失意的模样。当初你那么风光无两,现在却像个可怜虫一般,渴望着他那么一点点的关心,将是多么令他满足和快乐的一件事……”

“你住口!”慕容远致指着蔺晨,“这都只是你的猜测,无凭无据。”

“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了,我当然只能猜测。但是我并不是无凭无据,”蔺晨从袖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慕容远致,“这是琅琊阁探子截获的楚国二皇子慕容云飞给岭南义军中混入的楚国刺客的密信,他嘱咐刺客,一旦义军杀入金陵,首先要诛杀的,便是你慕容远致。我猜,当时你皇兄送你到大梁来,便是要你一生都在他的股掌之中。他让你前途尽毁,故国难归,你却还在为他的大业杀伐,用满手鲜血一身罪孽作为代价,想要为他换一个天下。对他来说,只要想想,便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啊。可惜,他没法笑到最后。几年前你的皇兄得了重病,他知道他命不久矣,便等不及要看你的结局。他在病床上不便行动,便把这个大业托付给了和他最像的儿子——二皇子慕容云飞。”

慕容远致打开信来。几年前皇兄得了重病之后,他和楚国的联系便是通过与慕容云飞密信往来。慕容云飞的字迹他认得,错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拿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

“你也好,方天杰也好,瞎道士也好,都不是下棋人,而是棋子。在你们的背后,有一个真正的执子之人。他是一个极其聪慧但又极其冷酷的人,他看透了你们的心,深知你们要什么,并许诺你们以你们想要的,以此为代价,换得你们为他效命。方天杰和瞎道士想要朝廷清明,他便允诺他们以摧枯拉朽的变革。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回报你皇兄的恩情,他便允诺你以雄图大业,让你自以为你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你这一生是有意义的一生。”蔺晨道,“这个执子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南楚皇帝。别人都说南楚的六皇子慕容南柯是好棋之人,可是南楚藏书阁满盈的棋谱却不是他的,而是他父皇年轻时看过的。而你们都是棋子,在他的纵横捭阖之下行动,却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大义。”

皇帝看着蔺晨,终于明白过来。

“那屈无双……”他的喉结动了动,“南楚皇帝也有……她要的东西?”

“有啊。”蔺晨说,“他的手掌心里有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所以她才会献出一切,心甘情愿成为一颗棋子。为了当她所爱之人的福星,她不得不成为别人的灾星。她就是凤凰神女的第四张脸,女人的脸。而这个九连环诡谋的第八环就是无双宫之变。”

“那日屈无双特意趁着陛下不在宫中的时候假称静妃受惊,利用靖王担心母妃的孝心,请靖王入宫,然后又给靖王喝下情丝绕,便是要陛下误会靖王。如若陛下坚信靖王气节和心志,就不会中他们的圈套。可是陛下不信靖王。而这点,那个执子之人也算到了。因为他知道陛下是和他一样的人,想要的东西也一样。陛下,就连您,也是那个人手掌心里的一颗棋子。”蔺晨道,“我说了,皇位之前,无父无子,无兄无弟,只有野心和阴谋,只有猜忌和残酷。”

皇帝跌坐在龙椅上。一时之间,大殿上一片寂静,仿佛死了一般。

在这片空寂之中,突然有人仰天长笑,笑声凄厉。

……是慕容远致。

他撕了那封密信,随手扬起,白色信纸飞洒空中,仿佛陌上点点柳絮一般。

刚刚看他,总觉得他还是个中年人,现在看他,却发现他早已双鬓斑白,垂垂老矣。

怆然开口,却是一声楚腔楚调,满胸楚风楚雨:“陌上濛濛残絮飞,杜鹃枝头杜鹃催。年年底事不归去,离月愁烟长为谁。世事漫来随流水,一梦浮生已难追。故园三度群花谢,白首天涯犹未归。”

“不如归去,”他一边喃喃,一边踉跄往殿外走去,“不如归去……”

“他怎么了?”方天杰问。

“他疯了。”蔺晨道,“你至少来时有因,去时有果。他什么也没有,他的因果,他的一生,都是假的。一辈子的鸿鹄抱负,不过是别人掌中的黑白翻覆。唯有的一点温情暖意,却竟然也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那第九环呢?”皇帝想起来问蔺晨,“你只说了九连环中的八环。”

蔺晨不答,只道:“陛下可知,如今燕梁边境的戍北大将军何许人呢?” 

皇帝想了想:“……赵鹏?”

“对,赵鹏,镇北将军府赵怀准老将军的幼子。”蔺晨道,“赵家人三代忠良,一生戎马边疆,没有怎么过过金陵舒服太平的日子。可是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他们自己餐风饮露,铁马冰河,为了就是边境牢固,四海太平,狼烟不起,国土不亡。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祸事不在边境,却在金陵。那个赵鹏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如果这个时候北燕发兵,犯梁于北境,您猜,他会不会为了一个抄他家宅还把他父亲诬陷为逆臣贼子的人去抗敌呢。而这,就是九连环的最后一环。”

“那,那怎么办?”皇帝有些六神无主。

萧景琰上前一步:“父皇须立刻为将军府谋逆一案翻案,并传信于赵鹏,实情以告,尽力抚慰。我想那个执子之人一定会赶在我们之前将赵老将军屈死的消息同时传给赵鹏和关山宴齐……只愿父皇的信函能够比北燕的铁蹄先到北境。此外,立刻发布调兵令,集结军队。若真有万一,我们不至于毫无准备。”

“好,交给你,立刻去办。”皇帝道。

“是。”萧景琰领命。 

“父皇,儿臣还有一个请求。”然后他跪下道,“我请求父皇能为庭生正名,赐他萧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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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1)脑洞有限,若有牵强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2)“陌上濛濛残絮飞”这首是从晏几道的《鹧鸪天》改的。为了更贴近慕容远致的人物形象改了词。晏几道的原文如下:

陌上濛濛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

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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