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其一 一座危城
赵鹏死了。
不度城只苟延残喘了十日,北燕的铁蹄就将之踏平了。
关山宴齐骑在马上,裹着他黑色的轻裘,大摇大摆地越过了大悲山和龙宿山去。
他威震四方的黑甲军浩浩荡荡地驻扎在山腰,就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巨龙漫过整个山棱。
身后的不度城大火滔天,他却不屑回顾。
几十年前赵怀准还戎马边疆的时候,不度城是一个铁牢一样的边关。
当时梁燕边境的大梁百姓把这个城池叫做不度城,就是取“燕骑难渡”之意。
可是如今的不度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不度?关山宴齐想。他的黑甲军还不是度过来了。
赵鹏力战身亡之后,赵家军八万人,几乎全部战死不度城。
剩下的残兵剩勇后退数百里,掩护着不度城的百姓向南进入了十里城。
那个铁牢一般的不度城,变成了一个空城。
于是关山宴齐叫手下一把火将这座城池烧了个干净。
他要叫它春风不度,寸草不生,这才符合它不度城的名声啊。
黎明本来黯淡阴沉,可是有了不度城的大火,就连天空都被照亮了。
他的身后是烧尽一切的烈焰,他的前方是大梁青山万里。
关山宴齐南望着,心里涌出一股豪情:万里征途,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关山宴齐生于北燕大地,是个地地道道的燕人。可奇怪的是,他是一个怕冷的人,大冬天总是披着大裪,揣着暖炉。不像他那个皇弟关山翰墨,仿佛总是一身旺盛的火气,大冬天也打着赤膊,跟军中兄弟骑马摔跤,不亦乐乎。
站在弟弟身边,关山宴齐总是略显清瘦单薄。
燕人尚武。
关山翰墨枪剑弓马无一不精通,在沙场上驰骋之时,无人敢与他并驾齐驱。
因此这个弟弟深得圣心,朝中也好军中也好亦有不少人将关山翰墨视为真正能够继承燕国大体的人。
不过是个莽夫,关山宴齐想。
明明名字叫翰墨,肚子里却没有什么谋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征服天下需要的是脑子,而不是一身蛮力。
而他的名字关山宴齐。
他的父亲给他取名叫“宴齐”,便是要他做“齐宴之人”。
——这天下宴席,只有等他到席了才能正式开宴。
所以他将是江山的饕餮,天下的主人。
大梁,只是他征服天下的第一步。
等到吞并了大梁,他要西兼大渝,南征南楚。
天下版图,他要将它尽数收入囊中。这样,他才对得起他自己的天命。
其实早几年他就该拿下不度城的。那个时候他们差点已经打过了大悲山和龙宿山去。
可是这个时候,偏偏来了一个拦路虎。
关山宴齐仍然记得那个大雪纷飞之日。
对军阵上是一个大梁的少年皇子,一匹白色战马,一身红色战甲,一柄雪亮的重剑。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生生将他的南征之途截断在不度城之关。
关山宴齐记住了他的名字——萧景琰。
而几日前,他听说靖王萧景琰已经带着大梁的北征军奔驰来援。
可惜不度城已经被燕军踏平,因此萧景琰只好退而求其次,疾驰先进入了边境的第二险关——十里城。
萧景琰啊萧景琰,他想,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今时往日,局势已经不同。那个时候你打败了我,可是这次,你却不再有那样的运气。
这几年,北燕力量愈加壮大,黑甲军威震四方,而大梁却积贫积弱。
七万北征军,譬如以卵击石,你要如何和我对抗?
一只信鸽穿越重重烽烟而来,落在身后的默影卫“默列”的肩上。
默列从信鸽上取下纸条一看,然后策马快行几步跟上关山宴齐的身边。
“太子,默宿那里有消息来报。”默列道。
“哦,关山翰墨那里什么动静?”
“虎军已经快到十里城下。”
“好,”关山宴齐点头,嘱咐默列,“告诉默宿,继续好好盯着关山翰墨和虎军的动静。”
黑甲军又分两军,太子关山宴齐的龙军二十万和二皇子关山翰墨的虎军二十万。
攻城时候,由关山翰墨的虎军打头阵,关山宴齐的龙军监后。
虎军攻不下,推开两翼歇息,换龙军攻城。
再攻不下,龙军再换虎军。日夜扰城,绝不让守城将士有半点休息机会。
而只要稍有破绽,关山宴齐便会抓住,黑甲军倾巢而出,漫城而过,用铁蹄踏破那个城池的铜墙铁壁。
赵家军拼死守城。为了打下了不度城,龙军和虎军都颇有折损。
关山宴齐便让自己的龙军原地驻扎稍事休息,派虎军打头阵,继续朝南推进,前往十里城打攻城首阵。
虎头旗铁甲军压城而去,就像一片沉沉乌云,立刻会遮断那个城池的阳光。
萧景琰的七万北征军又能坚持多久呢?关山宴齐拭目以待。
当年他给谢十一赐了“北燕第一剑”的匾,便是想让谢十一去把中原江湖搅成一池浑水。
但是谢十一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在万源宗的山前台阶上打败了,就连万源宗的门也没有看见,真是丢尽了他和北燕的脸。
到后来假图之谋,若是成功,不仅可以将赵家军堵死在甬道内,关门打狗,还能借着大梁的手除掉关山翰墨,借刀杀人。这个一箭双雕之计明明已经胜利在望,没想到最后却还是被那个萧景琰识破,图穷匕不现,功亏一篑。好在派去假扮长盛公主的默影卫首领默辰焚身以火,她手下的默影卫也全部服毒或自戮,及时止损,公主劫案自此销声匿迹,没有披露于天下。
默影卫是由关山宴齐从大燕各地搜罗来的身世寒凉的孤儿组成的。
他将他们养大,把他们培养成刺客。
关山宴齐在明处不能干的事情,便交给他们去暗处干。
他们之所以叫默影卫,因为他们就是一片影子。在朝廷,在江湖,他们都不存在。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不允许失败。
失败,就是一个死字,就像是默辰一样。
现在四大默影卫首领损了一个默辰。默宿被派去了关山翰墨身边搜集消息。
而默张,为了自己给他的任务,很久前已经离开燕国,像片真正的影子一般在大梁蛰伏了多年。
现在关山宴齐的身边只有默列一个。
“通知各军,休息也该休息够了,这两日准备开跋去十里城。”他对默列道。
“是。”默列领命而去。
十里城是南进路上的第二座城池,易守难攻。
但是关山宴齐不怕。就连不度城这样的铁牢关都被他踏破了,区区一座十里城,他还不放在眼里。
太阳升起来了,但是在重重烽烟之后,只是迷蒙惨淡的一轮。
关山宴齐策马前行,他的背后是烈焰滔天,他的面前是他的天命。
黑色大军即将开跋,兵锋直指十里城。
其二 两祭英魂
十里城是一个边陲小镇。
萧景琰带北征君入城的时候,只见伤兵遍地,万家闭户,黑云过境,一片萧索。
十里城里的人能逃走的都已经拖家带口地往内陆逃走了。剩下一些逃不走,来不及逃走的,只能留下来和军队一起困在这里。
从不度城撤回来的赵家军守军不到一千人。首领叫郭青,曾是赵鹏的副将。
见到萧景琰,这个高大的汉子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郭青才慨然道:“殿下来晚了……”
萧景琰的北征军只有七万余人,就算及时赶到,加上赵家军,也不一定可以在黑甲军泰山压顶的攻势下守住不度城。
……但是至少,赵家军不会觉得如此孤立无援。
那日金陵传来消息,说是将军府被抄,赵老将军于狱中畏罪自杀,连带赵氏众人都被认定为逆臣贼子,全部罚没为奴。
赵鹏既震惊又悲痛。
震惊是因为赵家三代忠良,将军府个个都为大梁戎马边疆过。他的祖父和大哥战死疆场,他的二哥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他的父亲一生战功赫赫,没有死在沙场上,结果却莫名屈死狱中。他们赵家人戎马一生,餐风饮露,不贪安乐,也没怎么享过荣华富贵,只求保得生民安乐,大梁太平。如此一片赤子衷心,最后却被诬陷为窃国之贼,落得这样一番家破人亡下场。
悲痛是因为父亲去世,他却无法擅离职守,回去奔丧。在被撤换之前,自己仍是北境守将。燕军一直虎视眈眈,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天子昏庸,失仁德于天下,但自己却不可背信,失忠义于军民。
赵鹏回到帐中,想修家书一封,提起笔来,却突然想到将军府已经焚毁,家人也都不在了,自己已然是没有家了。
……可是他还有国。
于是他改修国书,向天子请命,求重查此案,还死去的父亲和将军府众人一个清白。他以自己的命作保。他绝不相信赵家人会犯下窃国之罪。
可是国书才修了一半,副将匆匆来报,说是外面有北燕使者求见。
赵鹏上了城楼,见关山宴齐果然派了使者,单身匹马,带着金印和令状而来。
那使者明明只有一人,态度却从容,不慌不忙,只身扣响了这个铁牢关的巨大铜门。
赵鹏知道,他如此从容,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背后,是黑甲军如龙如虎的巨大暗影。
果然使者才进城,探子随即来报:北燕黑甲军四十万昨日已经从燕国开跋,不日将到不度城。
使者说:不度城一战,赵家军八万,黑甲军四十万,胜负高下立判。若战,必是螳臂当车。若降,则可避免死伤。而燕太子向来敬畏赵家军勇猛忠义,威名远播,所以只要赵鹏愿意议和,燕太子绝不为难。赵家军可以归入北燕龙军麾下,依然从之前编制俸禄,赵鹏仍任大将军,各位将官也是兵衔照旧。
“赵将军,您若不战,燕太子就绝对不动赵家军一分一毫。若是将来攻下金陵,还可以赐您一个金陵镇守,您看如何?”使者娓娓规劝,“还有,难道您不想为您的父亲和家人报仇吗?只要你愿意献城而降,杀你父亲污蔑你将军府上下的仇人的命,燕太子也可以许给你。”
赵鹏道:“那我若不降呢?”
使者眉头一皱:“片甲不留。”
赵鹏哈哈大笑。笑够了,他看了看他身上这身盔甲。
“我这身战甲,是我离开金陵的时候,我老父亲亲自为我穿上的。现在我老父亲已经过世了,也没有人帮我脱了,我就穿着它到死吧。”他道。
使者摇头:“赵将军又何必这么顽固?大梁天子无德,你无需给他陪葬。”
“大梁天子昏庸无德,可是你们北燕妄图争霸搞得民不聊生就是仁义吗?”赵鹏说,“你帮我带话给燕太子,就说不要再花这些无用的工夫了,我赵鹏是不会降的。”
使者讪讪而去,临到走前,他对赵鹏道:“在黑甲军兵临城下之前,赵将军都还有考虑时间。希望将军您三思而行,不要错失一线生机。”
“生还是死,不过就是一条命。”赵鹏道,“但求无愧于心。”
使者人是走了,却留下来一锅沸水,动荡着军心。
赵家军里当然没人愿意投敌,但是将官之中不想与黑甲军一战的也有大有人在。
有人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个昏君卖命?
也有人说:就是啊,既然皇帝说我们是逆臣贼子,我们就逆臣贼子给他看。
还有人说: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去。
赵鹏说:我们回去干什么?我们已经是逆臣贼子了,回去,不过也是一死。与其死在大牢里,不如死在沙场上。
有人反对他:谁说我们必死?我们放弃不度城,撤回中原腹地,自立山头,除非皇帝为将军府平凡,谢罪于天下,我们绝不为他动一兵一卒。
赵鹏怒视他:好,既然你不打算做赵家军了,就把这身赵家军的战甲给我脱下来。难道你忘了我们穿上这身战甲的时候起了什么样的誓言了?兄弟同心,将兵同命,为国为君,死守北境。现在这个君你们不想为了,行。可是大梁和大梁的百姓你们也扔在脑后了吗?
部下道:可是将军,就算我们真的留下来守城,又能坚守几日?我们只有八万人,他们有四十万,就算打光了我们最后一个人,也守不了几天啊。然后呢,燕军不还是长驱直入,直取中原?
可是赵鹏说:能坚持一日就是一日,能坚持十日就是十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打仗这东西,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胜负。也许我们坚持的这十日,这一日,就能为大梁带来想不到的转机。
冬日已经到了,寒冷浸入泥土里,变成了化不开的冻霜。
……也像是北境守军孤雪严霜的心境。
他们握着自己的枪弩立在城墙上,也像是一座铁甲筑成的城墙。
他们知道北燕的黑甲军马上就要压城而来,却不知道大梁援军何时能来,会不会来。
他们知道他们在打一场必输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他们已经是逆臣贼子了。即便战死,他们也背负着恶名。
可是他们依然决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来为他们背后的大梁换一线可能的生机。
黑甲军兵临城下那日,前次来访的那位使者骑着马行到城门前,对着城楼高喊:“赵将军,三思啊三思,您要给您还有赵家军八万将士留一条后路啊……”
赵鹏拉满了弓,往城下放了一箭。箭矢没在马蹄边的尘土里,惊了使者的马。
那使者坠下马来,狼狈地逃回燕军阵营里。
赵鹏收了弓,对着城墙上的官兵道:“刚刚我这一箭,把大家的后路都射没了。现在兄弟们只能陪着我同生共死了。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到了地底下,我再请大家喝酒,黄泉路上,我来为兄弟们送行。”
对军阵上,赵鹏身先士卒,力战而亡。
他的尸体拄剑而立,久久不倒。
直至今日,回想起那副场景,郭青依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就在赵鹏战死的那日,金陵快马来报,说是将军府得到了平反,赵老将军和赵家军的污名得到了清洗。
“殿下啊,如果金陵的信能够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这样赵将军死前就能够知道您为他伸张了冤屈,为赵家军正名了。”郭青哽咽,“赵将军是背负着逆臣贼子的名字死的。他死得不甘心啊。”
七尺男儿,涕泪横流。
萧景琰红了眼睛。
“是我们萧家人对不起赵鹏将军和你们赵家军兄弟。”他道。
“已经没有赵家军了,”郭青摇头,“八万兄弟,几近全部战死,撤退到十里城的不足千人。”
萧景琰举头望去,寒风中这些死战而存遍体鳞伤的残兵望着他,神情麻木。
萧景琰心里仿佛被重锤敲击,痛得无法呼吸。
这些人死守不度城背水一战与城池同生共死时,该有多么孤立无援啊。
前无生路,后无援军。是父皇,是这个朝廷,寒了他们的心,送了他们同袍兄弟们的命。
列战英取了水酒来。萧景琰让他分给大家。
萧景琰举起酒杯,然后洒于地下。
“第一杯酒,祭赵家军八万英魂。”
然后他把佩剑重重插在地上,拿过酒,重又倒上。
“我这条命,换不回赵鹏将军的命,更换不回赵家军八万将士的命,我能祭奠将士英魂让他们瞑目的唯一方法,就是守住这座十里城,不让燕军再前进一步。想要入城,他们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举起酒杯,“第二杯酒,祭我誓言于苍天。”
他举杯:“我萧景琰,誓与此城共存亡。”
……一饮而尽。
其三 三千云月
萧景琰在帐中查看地形图。
在十里城之外,有一处平地,最适合大军驻扎。
“若虎军来攻,必定会盘踞在那里。”他对身边的蔺晨道。
“我们不能让虎军站稳脚跟。”蔺晨思忖,“当时不度城之败,就是龙虎两军轮番强攻造成。这次关山宴齐又用这一计策,以虎军为先头部队,龙军监后,想对十里城依法炮制。我们不能让他造成这种攻势,不然就算我们防备再万全,毕竟我们只有七万军队。如果他们日夜扰城无休,我们疲于应付,必定会被他们找到破绽。假以时日,便会攻破我们薄弱之处。”
“那先生说要怎么办?”
“我们要先拔掉两颗犬齿中的一颗,让其中一军暂时瘫痪下来,这样关山宴齐不能用车轮战攻城。”
“先生有办法?
“我确有一计。”
“说说看。”
蔺晨不语。萧景琰看得出来,他似乎仍有顾虑。
“怎么了?”
“棋行险招。”蔺晨兀自坐了下来,“而且要命的是,这颗我要用的棋子是殿下你。”
萧景琰懂了。蔺晨这是在顾虑他的安全。
他看着蔺晨的侧脸。曾几何时,他看他,总觉得这眉和眼,鼻和唇,都带着股流月追风的清冽之气。可是如今再看,却觉得沉郁了很多,总有股淡淡的忧虑萦绕其中。也是,自从说了要陪在自己身边之后,这个人的世界便不再是逍遥自在的江湖,而是这狼烟四起的朝堂和战场了。
“先生这是不信任我吗?”他问。
蔺晨抬头看他:“殿下这是什么话!”
“若先生信任我,便应该放手让我一试。”萧景琰说,突然灿然一笑,俯身压低了声音道,“要是成事了,我就好好奖赏先生。”
蔺晨扬起一边眉毛:“奖赏什么?”
萧景琰微微一笑,又直起身体:“成事了再说。”
他说完想走,没想到蔺晨突然伸手拉住了他。萧景琰一时没站稳,跌坐在蔺晨腿上,蔺晨就将他一把揽过来,笑眯眯地看他。长这么大,萧景琰还是第一次坐一个大男人怀里,耳根一热,连忙推了蔺晨一把,可是蔺晨手上有劲,又把他拽回来。
“我这个人不喜欢赊账。”蔺晨道,“殿下先说给我什么奖赏,我再告诉殿下我的计策。”
“没脸没皮。”萧景琰红着耳根道。
蔺晨就贴着他耳朵吐气:“哎,我知道殿下就喜欢我没脸没皮。”
丝丝热气就混着蔺晨故意作哑的声音钻入耳朵里,萧景琰只觉得浑身哪儿都热潮上涌,一时控制不住,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蔺晨看了他片刻,笑了。
“殿下脸这么红,就像是个煮熟的虾子,剥开了壳就可以吃了。”
他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萧景琰发誓他甚至听到了蔺晨咽口水的声音。
“我……”
他刚张开口,蔺晨就凑过来,舔了舔他的嘴唇。
自从凤凰神女案解决来,萧景琰公务兵务都繁冗,蔺晨也每日放鸽子收鸽子来来往往地见各路琅琊阁探子似乎也忙得很,但是两个人总还是有些见面的空隙,关起门来,温情蜜意一番。萧景琰是个情窦初开的傻子,蔺晨碰到了这个傻子,似乎也变得聪明不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只是两个人傻兮兮地腻在一起,便觉得就算把这外面的大千世界浸在寒风里泡烂了也不可惜。
可惜,外面的世界是泡不烂的,只会一日日地迫近,一日日地兵戈愈烈。
有时候萧景琰回来的时候早已累得七荤八素,连衣服都没脱,一坐下来头一歪就能睡着。
这个时候蔺晨就会把萧景琰整个人轻轻拖过来圈在怀里,任他靠在自己腿上睡个昏天黑地。
行走江湖这么久,活了这么多年,蔺晨从未有过这么多的牵挂,这么多的担忧,也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满足。
一吻得逞,蔺晨胆子更大了,手一伸,就落在了萧景琰脸上,手指温柔地攫着他的下巴,指腹研磨着萧景琰饱满的嘴唇。
他又想往前凑头,这次萧景琰别开了头。
“这大帐之外,人来人往的,你不怕被人瞧见?”
“瞧见怎么了?”蔺晨道,“再说了,就是亲个嘴,不做别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是急行军,我和殿下又不同帐,平时三天两头也见不到,我这心里啊,想得慌。”
萧景琰憋着一口气:“你明明昨天才见了我,前天也见了我……”
“没听古人说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蔺晨道,“殿下这么好看,我想天天见殿下,有什么奇怪吗。”
他说得认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
萧景琰觉得自己被他连哄带骗,就要就范,还好突然远远传来了列战英的声音。
“殿下……”
他立刻推了蔺晨一把:“快起开!”
这次蔺晨终于松了手。萧景琰连忙站起来,整了衣冠,然后又端正地坐回桌前。
列战英进了帐,看见蔺晨也在,也并不奇怪。
之前在靖王府的时候,就看见殿下和蔺先生总凑在一起,还老关着门说话。
知己之交,当如是也。他这么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特别是凤凰神女一案后这种感觉愈盛。
他总觉得蔺先生看殿下的眼神,似乎和蔺先生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去问庭生。
当然不一样啊……要真一样就不得了了,庭生笑着说。
列战英想了想。
……更不明白了。
不过管他呢,他想。他喜欢看殿下和蔺先生在一起的样子。
在蔺先生身边,殿下会高兴,会生气,会吹鼻子瞪眼,阳光灿烂,生气勃勃,有时候还会像个小少年,有点殿下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骄纵和闹腾。
“打扰殿下和先生议事了。”列战英道。
“不妨。”萧景琰道,“有什么事?”
“探子来报,虎军已经到十里城附近,估计今日夜里就可到十里城脚下。”
“城防如何?”
“所有工事已经万事俱备,人员配备也各就各位。”列战英道。
“好。”萧景琰点头,“粮草方面呢?”
“军粮已经在途中,不日就可以到十里城,相信城中军民粮食供给问题很快就可得到解决……”
想要长期守城,首先要解决吃的问题。先前为了支援不度城守军,北征军日夜奔袭快马来援,粮草车一时跟不上,便选调一支军队押运粮草,殿后而行。
突然蔺晨的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抓了萧景琰的手心一把。
萧景琰一惊,回头瞪他,蔺晨脸上却反而一本正经起来,只是手还是不老实,握着他的手指在桌子底下来回晃悠。
看列战英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他就凑到萧景琰耳边:“殿下到底要给我什么奖赏?”
“说了成事了再说。”
“先说嘛。”蔺晨讨价还价。
萧景琰瞪他:“我看你还是别要了。”
“哎别别别……”
列战英听了一耳朵:“什么奖赏?”
蔺晨大笑:“总归不是给你的。”
列战英委屈。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
“殿下,还有一事。刚刚郭青带了剩下的一千赵家军里还能走得动路拿得起剑的来投北征军,要求入编。”
“我不是令他们好好歇息养伤吗?”
“殿下是说了。”列战英道,“可是郭青说,他们都是战士,打仗的时候,哪有战士不上战场的道理。往日无论有什么恩怨,君臣之恩也好,杀身之恨也罢,都一笔勾销。此后无论得什么名声,英雄之师也好,窃国之贼也罢,他们也不在乎。他们说他们跟殿下一样是大梁男儿,便要守着大梁寸城寸土寸山河,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把战甲和兵器分给他们。”萧景琰道,“明日清晨,我与他们誓师城下,同袍结义,同死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