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八《十里城》其四至其五

其四  四面燕歌

 

虎头旗在寒风中飘着,凛冽作响。

关山翰墨策马伫立旗下。

不度城大败,他还以为十里城里肯定军心不稳。

没想到十里城城防严密,部署周全,看不出一丝受影响的样子。

这个萧景琰虽然多年不带兵,但是章法不乱,气势犹在。

虎军昨日傍晚才到了十里城不远处的那块空地,安营扎寨,稍事休息。

今日清晨起来,他便整肃清点了部队,按着关山宴齐的命令,向十里城城门进发。

关山宴齐总把开城凿门流汗流血的活儿交给虎军来干。因此不度城之战中,虎军的折损比龙军更重。

他跟关山宴齐不同。对关山宴齐来说,士兵只是地图上推进的标志,而对他关山翰墨来说,那些都是跟他比过枪赛过马摔过跤的兄弟。活生生地活过,冷冰冰地死了。

如今只剩十万铁甲站在他的身边,却必须把不度城的血腥和死亡再重演一遍。

关山翰墨可以想象十里城之战会有多么严酷。

这是去往金陵路上的最后一座险城。

大梁已经退无可退,一定会拼尽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这里。

可是关山翰墨不得不做。

因为关山宴齐才是太子,是这次南征的最高统帅。他的命令自己不得不服从。

战马嘶鸣,马蹄不安地在地上弹动着,激起阵阵风沙。

只待日头升起,关山宴齐的出征命令就必须执行。

突然前方有士兵急急来报:“殿下,十里城城门开了。”

“什么?”副将震惊,“他们放着这样一座险城不守,是准备出城拼死一战吗?”

“来了多少人?”副将问。

“一人。”

“一人?”副将更惊讶了,“怎么,是来议降的?”

“不是。对方未带信使令旗和金印,反而铁甲披身,带着武器。”

“哦?”关山翰墨道,“我去看看。”

他一身黑甲,策马前行,虎军自动让开一条道,静默着让自己的统帅通过。

关山翰墨行到阵前,看到对方果然来了一人,单枪匹马,一身红色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萧景琰!

两人在呼啸的寒风中对峙。

“靖王一人前来,所谓何事?”关山翰墨问他。

萧景琰朗然一笑,手中枪尖一挑:“听闻二皇子枪剑弓马无一不精通,在沙场上驰骋之时,无人敢与你并驾齐驱。萧景琰特来讨教,还请二皇子赐教,与我一战。”

身边副将立刻上前:“殿下,万万不可。您是皇子,万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

“住嘴!”关山翰墨道,“我是皇子,难道他萧景琰就不是?”

“二皇子还在嘀咕什么,莫非是怕了,不敢与我一战?”萧景琰又笑。

“我关山翰墨,六岁就随军上过沙场,还不知道这个怕字怎么写。”他道,“我应战!”

“殿下!”副将依然想要劝住他,可是关山翰墨挥了挥手。副将知道再劝无用,只好退开了。

“拿我枪来。”关山翰墨道,解了身上的披风,扔给部下,然后接过部下手里的枪。

“虎军士兵,皆为我作证,今日之战,公平决斗,生死由命。若我败了,放靖王回去,不可阻拦。但是若我胜了,”关山翰墨看向面前的萧景琰,“那靖王殿下的命我就留下了。”

“这是自然。”萧景琰道。

“好!”关山翰墨点头,大声道,“擂鼓。”

战鼓擂响,地动山摇。关山翰墨在战鼓之中举枪策马。

他的黑色战马焦躁地踏着地面,缓缓往后挪动了几步,蓄势待发。

然后关山翰墨一抖缰绳,黑色战马立刻就像一支脱弦之箭疾驰而出,如电如风,转眼间已经奔出几十丈远,直奔萧景琰而去。

像刀锋一样的杀意,被奔驰而出的黑色影子划出了一道勇悍至极的直线。

虎军以矛拄地,为他们的主帅敲击呐喊。

“杀!杀!杀!”

被战鼓和呐喊摧动,这一击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可萧景琰却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挪动一步。

他的红色铠甲在阳光下就像是一团烈火,寒风吹不开,战鼓催不动。

等到关山翰墨冲到了跟前,重重刺出一枪,萧景琰却瞅准时机,伏身让过一击,又回枪一扫。关山翰墨向来以勇武著称,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并非魁梧的大梁皇子枪法竟然这般镇定精准,一时间想要回枪格挡,却已经来不及了,背上吃了重重一计枪风,身子一侧。若非他生生挨住,差点掉落马来。

小看了他!

也是,这可是当年那个让关山宴齐吃了瘪的少年皇子,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

他握着枪的手变得更加有力,他面对敌人更加游刃有余,而且他更明白这一战的意义是什么。

关山翰墨拉回马头,一转缰绳,重又绕回阵前,再度向萧景琰冲过去。

萧景琰还是没有动。

那双眼睛平时看来清澈明净,宛如林中之鹿。

但是此时看来,却像是暴烈之虎,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猎物。

他手中的铁枪纹丝不动,在烈风之中闪着慑人的寒光。

所有观战的人都心中一凛。

萧景琰完全没有任何格挡的动作!

他没有想过要格挡!

以攻击对攻击。

以生死对生死。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以孤勇著称的关山翰墨,在两马交错的时候,似乎也被震慑住了。比起出击,他忍不住收枪挡住了萧景琰的重重一击!

两马错过,关山翰墨再度绕回阵前。

战场上的燕军士兵望着萧景琰,似乎找到了什么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东西。

多年前他们出征不度城,远远望见萧景琰策马伫立山坡之上。

大雪覆了萧景琰满身,他却紧握着剑,不动如山。

……那股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一时间就连战鼓也安静了下来。

士兵停止了呐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对军阵上,万籁俱静,只剩下猎猎风声,裹着军旗凛冽作响。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将是一场恶战!

关山翰墨似乎也有了觉悟,他重新抓紧缰绳,然后缓缓举起了铁枪。

 

+++

 

蔺晨坐在帐外削竹箫。

所有人都想去城墙上看靖王殿下跟燕国以擅战著称的二皇子的惊世一战,可是列战英不让他们去。

列战英说,该站岗的站岗,该守城的守城,该准备装备的准备装备,该休息的休息。

总之,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好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去观战。

末了,他说,这可是靖王殿下吩咐的。

军令如山,无人敢不听。

可是蔺晨没有非要干的事。

“那我去看看总成吧。”他对萧景琰道。

“别去。”今天出战之前他帮萧景琰穿盔甲的时候,萧景琰却背着身道,“只是等着我凯旋。”

蔺晨还想说什么,萧景琰就回转身来,在他的唇上轻啄一下。

“说好了的,听我的,”萧景琰笑,“奖赏不想要了?”

所以蔺晨没有去。可他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干,就坐在帐外削起竹箫来。

前两天突然想吹吹曲儿,却发现没带玉箫过来。

定是开跋的时候兵荒马乱的,一时间忘了带,就想着要削一支用,可是又一直没时间。

今日刚好得了闲,不如就削支竹箫吧。

突然手上一凉,蔺晨才发现是走了神,刀削入了手指里,生生去了一块肉。

他赶紧丢了竹箫,把指头含进嘴里,觉得连心的疼。

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奖赏,他只要萧景琰平安归来。那便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蔺晨也知道萧景琰为什么不让他去观战。

棋行险招,若有差池,那个人不希望蔺晨亲眼看到。

可惜自己拗不过他,蔺晨想。自己有多么喜欢那个人,对这个人就有多么心软。

好吧,那个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也不知道外面的战局到底如何了……

正想中,突然听到城中一片惊呼。

他举头去看,却见一匹白色骏马排开两路士兵,朝他疾驰而来。

直到到了跟前,战马上的人才拉紧了缰绳,勒住了马。

——是萧景琰!

一身红色铠甲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是血。

他在马背上对蔺晨灿然一笑,得意地道:

“赢了。”

……然后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其五  五退敌兵

 

 

岂有此理!

关山宴齐接获战报,拍案而起。

关山翰墨那个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关山宴齐想着,在帐内来回踱步,突然默列揭帘进来。

“怎么样,虎军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他急忙问默列。

“属实。”默列道,“默宿刚刚传来消息,二皇子和萧景琰战到第二十轮,终于失了阵脚,被萧景琰一箭刺中后心,受了重伤,当场跌下马来,无力再战,被底下人抬回营中。由全体虎军为证,默宿看到了,我们其他混在虎军中的人也都看到了。”

“那萧景琰呢?”

“萧景琰肩膀吃了二皇子一枪,但是应该没有二皇子伤势严重。因二皇子说了,这一战,公平决斗,生死由命,所以萧景琰虽胜了,虎军也没人上前阻拦他。”

“什么?他们就这么看他策马回了十里城?蠢货!”关山宴齐暴怒,“果然蠢货教出来的,都是一群蠢货!”

对关山宴齐来说,战场就和朝堂一样,若是能赢,便要不择手段,哪管什么公平道义!

要是能够抓到萧景琰,这一仗,还不知道要省他多少力气?

如今却眼睁睁地看他从自己的掌心里溜了!

关山宴齐想着,攥紧了手。

“殿下!”外面有信使来报,踉跄奔入帐中。

“慌什么?”关山宴齐怒斥他。

“报告殿下,刚刚靖王副将列战英带骑兵奇袭虎军驻地,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现在虎军溃作一团。”

“什么?”关山宴齐一惊,“死伤多少?”

“不知。”信使道。

“关山翰墨人呢?”

“不知。”

“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关山宴齐一脚将信使踹翻在地,勃然大怒。

“殿下息怒。”默列道,“战中混乱,暂时查不清情况,也是情有可原。我现在立刻就去见默宿,然后回来向殿下禀报。”

关山宴齐一夜无眠。天色转明时默列终于来报。

原来关山翰墨坠马之后,因主帅受伤,一时大家都失了主意,便决定先收兵回营,视关山翰墨伤势再做出兵打算。

夜色浓重。还在为今日一场大战而惊心动魄的虎军士兵刚刚才歇下,突然听得帐外寒风呼啸,如诉如泣。

不!

不是风!

是有人呼嚎哀鸣,宛如北地凄厉之风!

他们立刻起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梁军夜袭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今日这场单枪匹马的决战松懈了虎军的精神。

他们觉得梁军既已伤了他们的主将,便料定他们不会冒然出兵进攻十里城。

他们觉得梁军会安心固守在城池里,没想到梁军竟然反客为主,趁夜潜行,刺杀虎军哨兵,然后轻骑夜奔,一路杀至虎军阵地,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次奇袭,列战英所带骑兵五组,每组不过几百人,但是来回冲袭绞杀,就像是一把带着刀片的风轮一般,虎军刚刚想要摆出合攻阵型,就立刻被冲散了,根本无法抵抗。”默列道。

“死伤如何?”关山宴齐问。

“目前还不可计数,到了天亮之后才好统计确切人数。伤员或有万人。”默列道。

关山宴齐眯起眼睛:“一个千人的骑兵队,居然就伤了我们黑甲军万人,还把虎军冲得溃不成军。”

“还有一件……这次组成骑兵队的千人,身背赵家军的军旗,应该就是那日从不度城掩护百姓后退的那千余赵家军残军。”

“什么?赵家军?他们可真是阴魂不散啊。”关山宴齐的眼神变得阴冷,“那时我用车轮战攻城,现在他们便用风轮战还我,也算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但是他们一定会后悔的,我会让他们重新体会一次什么叫春风不度寸草不生。”

“传我命令下去,”他对默列道,“这次如果攻入十里城,军民不分,全部赶尽杀绝。”

“是。”

“关山翰墨呢,现在如何?”

“二皇子后心的枪伤十分严重,默宿去看过了,他现在奄奄一息,随行军医正在救治,不过恐怕一时半会就连床也下不了了。”

“废物。”关山宴齐摇头,“虎军呢?”

“梁军骑兵见好就收,现在已经回城了,虎军正在收拾烂摊子。不过墨宿说,比起死伤的军士,恐怕更难收拾的是溃散的军心。主帅重伤,军营又遭受奇袭,乱了阵脚,现在军中一股颓势,这要是上了战场,必定风声鹤唳,恐怕一时不宜作战。”

“知道了。”关山宴齐思忖了一下,“让他们后退,退到侧翼做接应部队,把战场让出来给我们龙军。传我令下去,龙军明日开跋。”

“是。”默列领命而去。

关山宴齐看着默列背影消失在帐外。

也好,他想。

虽然用不上虎军给自己开门凿城,自己会辛苦一点,但是本来他选择虎军打头阵,便是要顺便削弱虎军兵力。他虽贵为太子,但是父皇却说关山翰墨自小出入沙场,应也有领兵二十万的规制,便赐关山翰墨二十万兵权。这让关山宴齐颇为不安。他一直想要借着这次南征的时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消耗虎军实力。

没想到,现在萧景琰和梁军却替他做了这桩事。

如今关山翰墨受了重伤不说,他底下的虎军还溃乱一团。

这次南征,关山翰墨是一点战功也没拿到,还落得一个刚愎自用不自量力的恶名。

败军之将,哼,看看那些个把他当成什么燕国正统的老臣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关山宴齐一边冷笑,一边看着手边的地形图。

要攻克这个城池,他手里龙军的兵力便已绰绰有余。

再加上……他还有后手。

此次十里城之战,他势在必得。

 

+++

 

萧景琰昏迷了两天两夜。

他已经战至精疲力竭,左肩还受了关山翰墨一枪。

蔺晨把失去了意识的萧景琰抱回帐篷,帮他脱战甲。

脱一片,就露出一片满是伤痕的身体。再脱一片,就又是一片伤痕累累。

蔺晨看他旧伤之上又添新伤,这身上简直没有一片无伤无痛的地方,忍不住喉头一酸。

就要落下泪来,蔺晨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做什么,人还没死呢,你还打算跟个寡妇似的哭哭啼啼个没完了!?

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赶紧帮萧景琰擦洗身体,止血包扎。

熬好了汤药,想要给萧景琰喂点,但是萧景琰一直不醒,什么都喂不下去。

蔺晨只好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陪着他,时不时用水帮他蘸蘸干裂的嘴唇。

萧景琰醒过来的时候仍在昏沉之中,睫毛微微颤了颤,似乎看不清眼前人。

他微微抬了抬手,哑着嗓子喊:“蔺晨。”

“我在。”蔺晨赶紧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还没等到蔺晨能说点什么,萧景琰的手上的劲儿就松了。

他合上眼睛,重又失去了意识。

蔺晨就握着他的手,怔怔坐在那里,心里就像是刀绞那么疼。

他真想抽自己两棍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将这个人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

萧景琰第二次醒的时候,仿如是从什么噩梦里醒转过来。

他猛地抬头,身体像是一把弦,拧紧了又松开。大概是拉到了肩膀上的伤口,他的眼睛惊悸地睁大了,吃痛地喘着气。

看清了床边的蔺晨,他一伸手,用力攥住了蔺晨的手。

“虎军退兵了吗?”他问。

“退了,”蔺晨道,“主帅重伤,战英趁夜帅骑兵奔袭,虎军死伤者众,士气大挫,无心恋战,清晨之前已经接到关山宴齐命令,退到侧翼。主战场让给龙军。而龙军,就算现在立刻开跋,到十里城下也要些日子。”

蔺晨握着他的手道:“放心。”

萧景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蔺晨用两只手握着萧景琰的手,静静地看着他再次沉入睡梦之中,然后无言地将嘴唇贴在萧景琰的手上。

希望这次他睡去,不用再做一个孤城之梦。 

 

评论(117)
热度(1399)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阿不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