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十《两心誓》其二至其三

作者:

1)上一章大家在问景琰的年龄问题,这是我自己的设定。我在开坑的时候就说过会改会加自己的设定,就像南楚的皇室并不叫慕容,北燕的皇室也不叫关山。我的设定有时候有特别理由,有时候没有。比如皇室名字这么设就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只是觉得“北关山,南慕容”好听。关于设定的问题只要对行文没影响的话,就不再讨论了。

2)景琰在卷十里的新造型写的时候参考的噗噗(嘿嘿。

 

其二  若醉烟川

 

小豆子今年刚满九岁,在琅琊阁却是一位老人了。

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双亡,据说是老阁主下山云游的时候将他捡回来的。还没有长大到来得及体会身世伶仃的孤独,他便立刻被投入了琅琊阁这片山青水绿的世外桃源之中。

可是他虽然是老阁主捡来的,但老阁主终年不在琅琊山上,因此主要是琅琊阁的当家孟文蔡大人将他养大的。

“什么当家不当家的,”孟文蔡大人总是说,“老阁主有事不在山上,可是有人给咱们琅琊阁送银子总得有人收吧。我就是个掌柜,就是替老阁主打打算盘,管管钱罢了。”

于是大家就叫他孟掌柜。

孟掌柜的算盘一定打得特别溜。小豆子想,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琅琊阁从来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可是要说起来,比起孟掌柜,小豆子反倒和琅琊阁的首席护卫飞流大人是最好的。因为孟掌柜总要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怕他有危险。可是飞流大人却会陪他玩,而且从来不让他出危险。

小豆子就这么快乐地跟在飞流大人的屁股后面一天天长大了。

满八岁那年,小豆子终于可以在琅琊阁当差了,职位是司书童。

小豆子有点不开心。

怎么别的司书童都是做誊写情报,查询信息,分门别类,纵横传递的工作,而他的工作就是去后山那个屋子里当差,然后一有情况,就立刻跑去跟孟掌柜和飞流大人报告呢?

他去问飞流大人。

因为你跑得最快啊,飞流大人摸摸他的脑袋说。

于是小豆子又开心起来了。因为他想啊,做抄写分类情报工作的司书童那么多,但是做我这份工作的司书童就我一个呢。

飞流大人一定特别器重我,才会给我安排了这份工作,小豆子想。

虽然工作中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可是只要想想飞流的大人的信赖,那些个不如意,小豆子转头也就忘了。

小孩子嘛,本来快乐和忧愁都来得快也去得快。

而那位贵客来的时候,小豆子正爬在树上摘杏花。

因为疯子说了:用杏花做玄饼是最好吃的。小豆子,你去偷偷采些来,我偷偷做了,咱俩一起偷偷吃好不好。

杏花是孟掌柜栽的,随便偷摘,孟掌柜肯定又要生气了。

可难以抵挡肚子里的馋虫,小豆子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日他趴在树杈上,正在偷摘杏花,突然看见孟掌柜和一位贵客从远处行来,然后就停在杏花树底下说话。

小豆子吓得气也不敢出,赶紧把摘好的杏花往怀里塞了塞,往花荫深处躲去。

好在孟掌柜没有发现他。小豆子松了口气,仔细打量起这位来客。

在琅琊阁待久了,经常见来来往往的各色人士,小豆子自忖也有点识人的本事。

可是这位客人他却觉得有点看不懂。

来客长身玉立,体形削瘦,一身墨色衣衫,一把青色长剑,宛如一株挺拔的雪山墨松。

可是若说他是来自朝堂,但他却没有束发。

可是若说他是位江湖客,可他身上偏偏有种莫名的贵气,就算是江湖上的世家公子也无法相比。

“没想到您真的来了。”孟掌柜对那位来客道。

“谢谢孟掌柜给我送来了那颗莫轮回。”来客道,“不然我还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脱出这生死轮回。”

“您客气了,我也只是替老阁主跑个腿罢了。”孟掌柜说,顿了顿,又道,“其实老阁主也犹豫了很久。您当初寄那封信来问那个问题的时候,老阁主思索了好些个晚上,到底要不要告诉您实情。有些问题,不问比问好。有些答案,不知道比知道好。而您问的那个问题,代价太大了。”

“我明白,我也理解老阁主的苦心。可是我心意已决。”来客道,“万里江山,换一个答案。”

孟掌柜叹口气:“值得吗?”

来客微微颔首,笑了:“很多年前,我曾问那个人,楚孤客惊绝天下的掌中舞是否真的存在于人间。那个人说,有没有是一回事,看不看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很多人花钱来琅琊阁买答案,答案在不在这个世上是一回事,你愿不愿意花足够的代价来买这个答案则是另外一回事。”

“知道他还活着,一切便已值得了。”然后来客道。

“可是这天下……”

“这天下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来客道,“王位传承,改朝换代,佑贤辅德显忠遂良也好,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也罢,一代一代,皆是如此。我守了这天下七年,现在把它交给了一个放心的人,我对这天下已无愧。而现在,比起守着这天下,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要去守。”

孟掌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好,我去叫飞流来,他正在后山练武呢,这么多年没见了,知道您来,他一定特别高兴。”

孟掌柜转身的时候,小豆子怀里的杏花突然掉出去一朵,正好落在那个来客的头上。

来客抬起头来,那双温玉一样的眼睛和小豆子的眼睛对上了。小豆子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没想到那个客人却微微笑了,拿下头上那朵杏花拢在袖子里,然后复又低下头去,并不揭穿。

小豆子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好人嘛,他想。

可奇怪的是,这个带着股贵气的好人,却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听见飞流大人分明管他叫“水牛”。

飞流大人带来客去了后山的一座衣冠冢。

小豆子知道那里。大人们每到清明就会去那里扫墓,飞流大人时不时还会去那里待上一会儿。

飞流大人总说:这里埋着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待他最好的人,还有他最喜欢的人。

小豆子花了好久才搞明白,原来飞流大人来说的“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叫做“梅长苏”的人。

飞流大人离开之后,来客在那座衣冠冢之前坐了好久。

他是带着酒来的。他喝一杯酒,就给那个故人也倒一杯酒。

他再喝一杯,就再倒一杯。

“不是什么好酒。”来客说,“山下客栈买的,你别嫌弃,就陪我喝两杯吧。”

那个早已不在世上的故人当然不会回话,但是丝毫不影响来客在那里叨叨。

“你想要的海清河晏,兄长希冀的政治清明,百姓祈愿的盛世太平,我已经如约实现了。现在那片大好山河已经交到了一双放心的手上,你可以安心了。现在我们两个,只要喝喝酒看看山就好了。”来客道,然后看向远处的草丛,笑了。

“跟着我也没用。”来客对小豆子道,“你还小,不能喝酒。”

小豆子知道被发现了,藏也没用,便现了身。

“我不是来讨酒喝的。酒一点也不好喝。”他吐了吐舌头。

有一次疯子喝酒的时候,逗他说酒特别好喝。小豆子被骗得尝了一口,然后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也不要相信那个疯子的疯话了。

“哦,我知道了,”来客说,“你是来要回这个的。”

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朵杏花,递给小豆子。

小豆子接过来,塞进怀里,却没有走,只是在那个来客身边坐下来。

“你是什么人?”他有些好奇地问来客。

“问人之前,难道不当先报上名来?”对方却说。

“报上名来就报上名来,我是小豆子,在琅琊阁当差,职务是司书童。好了,现在到你了。”

“我从金陵来。”来客说。

“金陵?”小豆子听来琅琊山的客人说过这个地方。

他们说,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就住在那个地方。

他们还说,那是一个被高高的墙围起来的地方,连只鸟也飞不出来。

那有什么好的,小豆子想。要他说,他们琅琊阁才好呢。碧水青山任鸟飞,多么自由自在。

“听说金陵有了一个新皇帝。”小豆子也是听那些客人议论的,“那么之前那个叫什么萧景琰的皇帝是死了吗?”

“死了。”

“他们说他是个好皇帝。”

来客笑了:“是非功过,但凭后人说。”

小豆子不懂。

“他是不是好皇帝我不知道,”来客解释,“但我知道他是个无愧于心的皇帝。”

这下小豆子大概是懂了。

“对了,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我叫萧景琰。”

“骗人。”小豆子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跟之前的皇帝一个名字?”

“我没骗人,”来客道,“因为有人说过,我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事就是骗人。”

“我就叫萧景琰,”他道,“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水牛,飞流也这么叫我。”

提到飞流大人,小豆子立刻忘了刚才的疑问。

“你跟飞流大人很熟吗?”他问。

“还行。”来客逗他,“怎么,你很喜欢飞流大人?”

“当然了。”小豆子自豪,“飞流大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不过飞流大人说不是,”然后他想了想,“飞流大人还说,那个疯子以前武功比他还好呢……不过我可不信。”

“疯子?”

“嘘。”小豆子比了个手势,“轻点声,这里只有我敢这么在背后叫他,别人都恭恭敬敬地管他叫少阁主。”

他晃了晃脑袋:“可是疯子说,大家都不诚实,只有我是最诚实的。”

来客的眼神闪了闪:“蔺……那个人在哪儿?”

“就住在后山的别苑,”小豆子说,“他平时倒是好好的,但是一旦发起疯来就会变得很吓人,所以老阁主才把他安置在离主阁很远的别苑。我的工作就是看着他,一旦他发起疯症来,就立刻跑去报告孟掌柜和飞流大人。飞流大人说了,那么多人里,就我跑得最快,所以这活儿就归我了。”

“你摘这么多杏花,也是为了那个人吗?”

“对啊,疯子说春天到了,该吃玄饼。他要做杏花玄饼,所以我只好帮他来偷孟掌柜的杏花。”小豆子捻了一朵杏花叹了口气。

来客看着他:“小豆子,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刚好我跟飞流大人熟,我去跟他打个商量,让你以后跟着飞流大人当差好不好。”他道。

“真的?”小豆子一听眼睛发亮,一蹦三尺高,满怀杏花掉了一地也浑然不觉。

“真的。”

小豆子开心坏了,可是然后他又有点担忧起来:“好是好,可是我现在这份差事怎么办呢。”

“刚好我现在是个闲人,刚好我无职无位,所以特别想在琅琊阁谋份工作。要不你这份差事,我帮你顶好不好?”来客道,“你放心,我跑得特别特别快。”

小豆子狐疑地打量他:“你愿意去疯子那儿当差?你也疯了?”

来客仰天大笑。可是小豆子却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我没疯,”然后这个叫萧景琰的人道,“我只是醉了,做了一场大梦,现在终于醒了。”

 

 

 

其三  若梦浮生

 

从梦中醒来之前,萧景琰还是那个坐在三千宫阙之上执掌天下的帝王。

阶下仙乐袅袅,歌舞升平。

他就坐在清泉殿上,看着底下的歌舞。

为了庆祝自己的宝贝妹妹终于出嫁,慕容南柯不仅送来了丰厚的陪嫁,居然还带来了一支千人舞阵。这么多人的舞阵,就连朱雀殿都装不下了,萧景琰只好吩咐礼部将宴席的地点设在清泉殿下那个巨大的露天场地里。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的宴席设在阶下,而大梁南楚两位帝王则在清泉殿外廊下对饮。

夜色倏然降临,殿下燃起无数盏琉璃彩灯,灼灼耀眼,像是忽如一夜开了千树万树的金花银瓣。

千人舞阵就在这片盛世繁花之中起舞。

广袖舒展,裙袂微旋,清歌曼妙,舞姿袅袅,直把人间化成仙宫,秋夜染为春晨。

舞阵忽而含情般合拢,忽而热烈地绽放,宛如枝头烂漫如幻的春桃,让萧景琰忍不住又堕入了那个看不清的旧梦里。

“景琰兄。”然后他听到坐在身边的慕容南柯叫他。

他知道自己大概走神了。

“看歌舞看得太起兴,”他转头看向慕容南柯,“你刚刚说什么?”

“我刚刚说,当年我们一起夜游金陵,在涪陵江畔望江楼边那个做糖人的大爷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大爷做的糖人当真精巧可爱,后来我在南楚有时候突然想吃糖人,也派了属下找人来做,可都没有能跟那个大爷做得一样好的。”

“记得。”萧景琰点头。

“不知道大爷今年中秋是否还有摆摊子?”慕容南柯道,“若是有,我一定要去光顾一下。大爷当年做的那花好月圆的糖人可还算是庭生和雪珠的定情信物呢。”

萧景琰沉默了一下。

“大爷去年就过世了。”他道。

当年在十里城里,自己曾对那个人说过的:若是回得去,他还想去大爷那里买糖人吃。

后来他真的回来了金陵,就真的年年中秋都去江畔的灯花夜集,跟大爷那里买个糖人,然后再陪大爷聊会儿天。

……直到去年那个卖糖人的摊子换了别人。

他问旁人,才知道大爷已经过世了。

慕容南柯听了,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杯中酒沉默。

“原来人的一辈子就这么一下子过完了。”然后他摇了摇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他问萧景琰:“你呢,萧景琰,难道你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不立后不纳妃?”

“有什么不行?”萧景琰道,“大梁已有储君,并非后继无人。”

“没什么不行,我只是怕你老来孓然而立,旁顾无人。”慕容南柯兀自端起酒杯,“说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殚精竭虑的皇帝,也是我见过的最不快乐的皇帝。”

“很久之前,有个前辈跟我说过一句话。大舍,大得。”萧景琰说,“我背负着故人心愿和百姓寄望,为了这个国家,我不介意舍弃一些什么,包括一点快乐。”

“巧了,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慕容南柯说,“他说,也许很多年以后你会发现,原来还是梅长苏那小子讲得最对。”

“什么最对?”萧景琰问。

“南柯一梦,不如下棋。”慕容南柯回答。

在少年时,慕容南柯曾经觉得天下权力非他所求。万里河山,他只想去看看它,而不想去征服它。他只想做个自在人,交朋友万千,有知己一二,过一个欢喜人生。他只想求个真心人,不像父皇一样嫔妃百千,只要她一个。他只想亲手为她披上最美的嫁衣,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后来他真的求到了那个真心人,但是他却没有好好珍惜她,没有保护好她。

如今他登基称帝,握天下于掌中,九州共倾,万民朝拜。

可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不知道。

梦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那个混账,说好了要到他的梦里来,陪他下棋喝酒,却总也不来。

难以入眠,慕容南柯在夜里常常重登那个他在年少时候经常伏栏读书的高楼,望月半当中,寒光一如旧日清幽廖亮。

这里还是一样的清冷啊,他想。

而等到妹妹出嫁之后,这宫里就真的连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也没有了。

可是……如若当时自己能够听那个人说的,带着她一起远走江湖的话,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会有一方对着青山的庭院可以下棋,一个执子之手的人可以偕老?那么他的一辈子会不会不只是剩下一片雕梁玉砌的荒芜而已?

晚了,可惜。他想。

……太晚了。

等到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放下酒杯的时候,慕容南柯带着几分酒意托着腮看向萧景琰。

“景琰兄,想不想知道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一个天大的秘密。”慕容南柯道。

可是他转而又叹了口气:“可惜啊,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神神秘秘的。”萧景琰看他一眼,“什么秘密这么了不起?”

“若是知道了这个秘密,当今大梁天子的天就要塌了。”慕容南柯扬眉,“你说,这秘密是不是很了不起?”

当今大梁天子不就是自己嘛。

萧景琰望着面前这位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南楚大帝,猜测他到底多喝了几分。

“南柯兄,你醉了。”

“醉了好啊,醉了好。”慕容南柯笑着看向萧景琰,“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替他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可是我这个人呢,一旦醉了就酒品不好,就爱胡言乱语,就守不住秘密了。”

他看着萧景琰道:“景琰兄,你知道这天底下有一种叫做销魂噬骨的毒吗?”

 

+++

 

那个秘密砸了下来,劈头盖脸,直把萧景琰砸得心魄俱惊,肝胆俱裂。

他明明是坐在清泉殿上,却觉得自己摇晃在疾风骤雨的海上,恶浪滚滚滔天,倾覆就在一念之间。

……天塌地陷。

他一把抓住了慕容南柯的衣襟,胸口剧烈地震荡着,仿佛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喉咙口。

开了好几次口,还是说不出话。

终于发出了声音,却颤抖着,狼狈不堪。

“你说什么?”他咬着牙关,“你再说一遍?”

“说几遍都行。”慕容南柯淡然道,“只要你敢听。”

是真的。萧景琰突然明白过来。

慕容南柯说的,都是真的。

他拼命想要忘记却在午夜梦回时常常闯入他梦境的那个人,突然再次落到了他的记忆里,那般白衣广袖,笑语翩然。

心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住,往事如潮涌动,一幕幕,一出出,刮骨带肉的疼,让他动弹不得。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人走的时候边笑边吟的那一行诗。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那时他以为这是离别之诗。

现在想来,那不是离别,而是诀别。

辞君去一行清诗,自此后生死殊途。

他仍然记得那个人走的时候那一脸春风悠然……明明那个时候,那个人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心就像是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一块,萧景琰放开慕容南柯,冲到栏杆边干呕着,仿佛想要把心里的血连着酒一起吐出来。

那个时候,他想,那个人终归是选择了江湖。

也好,若是自己,在那个人和江山之间,也会选择江山。

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他只能那么做。

可是原来他错了。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错了。

原来那个人选择了他。为了他,舍了命,也舍了江湖。

他记得那个人说:我是真的很想陪着殿下这一生的。

原来不是那个人不想陪,不愿陪,而是他已经倾尽一切,包括性命。

……他没有什么可以拿来陪他了。

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宛如他胸口里翻江倒海难以安静的情绪。

萧景琰紧闭双目。仿佛唯有如此,他才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天崩地裂。

“销魂蚀骨……真的没有解吗?”他问。

“有解啊,”慕容南柯道,“中了这种毒的话,死了,就算是解脱了吧。”

“不过你也不用觉得欠了他什么。”慕容南柯笑笑,“这是蔺晨那小子自己的选择,他那么喜欢你,那么就连死,大概也是带着欢喜的。”

萧景琰攥紧了拳头,想要把所有的动摇都握在掌中,却握不住。

“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慕容南柯摇头,“琅琊阁封锁了一切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你的这个问题,除了琅琊阁,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么多年,萧景琰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琅琊阁的传闻。

他们说,飞流成了琅琊阁的首席护卫。

他们说,老阁主大病已愈,常常云游在外,这阵子又在毒心谷住了大半年。

他们说,老阁主不在的时候,孟文蔡就是琅琊阁的当家,管着琅琊阁的情报生意。

他们唯独说不清的,就是关于那个人的确切消息。

有人说,蔺晨已经没有在江湖露面好多年,定是隐居琅琊阁重修兵器榜呢。

也有人说,他们上琅琊阁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个少阁主,他一定是去了江湖哪里逍遥。

还有人说,不对不对,蔺晨是去了昆仑山挑战剑客伏龙子去了。结果输给了伏龙子,就在昆仑山住下来修行了。

可偶尔也会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哪里哪里见过蔺晨,可若是仔细问来,却也不过只是些道听途说而已。

而萧景琰只是听听,并未深究。

若那个人想来金陵,自然会来。他不来,那么必定是有哪里的风景比金陵更好哪里的美酒比金陵更浓哪里的人儿比金陵更美。他那个人,心想去哪里,腿就往哪里走。便放他去逍遥吧。

萧景琰以为,他们选择了各自的选择,舍弃了各自的舍弃。

从此庙堂江湖,天涯两端,各自安好,倒也不错。

是的,他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慕容南柯把这个秘密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浮生一世,萧景琰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清醒。舍该舍,得应得。

那个时候在十里城,蔺晨说要走的时候,尽管心如刀绞,他却咬紧了牙关,不肯表现分毫。

他以为那个人放不下江湖。他以为自己放他回江湖去,不去挽留,不说不舍,便是对他最好。

可是没想到……自己早已醉了,还醉得如此一塌糊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怔怔问慕容南柯。

因为我已经太晚了,慕容南柯想,晚到无可挽回,晚到所有的欢喜都成了南柯一梦。

可是你,如果你还能伸手抓住属于你的那一缕清风的话……

“我说了,因为我醉了。”慕容南柯笑道,然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萧景琰看他拿着半壶酒,踉跄着脚步,慢慢走下清泉殿的石阶去。

许多南楚宫人涌上来,想要扶他,可是这位南楚大帝只是大笑着挥开了他们的手。

他击节而歌,伴乐而舞,一路大笑着走下了台阶,走进了载歌载舞的千人舞阵之中。

萧景琰看舞阵倏然打开又合拢,把慕容南柯的身影吞没其中。

——就如很多年前他在清泉殿上看过的那朵盛放到极致又倏然收拢深藏于雪下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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