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蔺靖】《诗一行》卷十《两心誓》其六至其八

其六  若怕蹉跎

 

蔺晨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到了那个“有意思”的人。

他在后山别苑的院子里和小豆子一起挑杏花,孟掌柜带那人来见蔺晨,说那人是毛遂自荐来接替小豆子做蔺晨的司书童的,还说飞流那里已经通过了审核。

“啥?”蔺晨看看那人,看看小豆子,然后又看回那人,“你?”

他凑到孟掌柜身边嘀咕:“孟掌柜,我们琅琊阁很缺人吗?这个年纪做司书童……是不是大了些?”

“年纪大些怎么了?有志者事竟成。”那人道。

大言不惭,蔺晨想。

他看看那人:“你叫什么?”

“他叫水牛。”小豆子立刻道。

“水牛?”蔺晨挑了挑眉毛。

他心里思忖:这个人的那双眼睛啊,澄澈明净得要命,像是有温度的玉,像是春日里的鹿,像是月宫里的兔子。

……就是不像牛。

他打量那人:“看不出来哪里像牛了。”

那人微微一笑:“很快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蔺晨问他:“司书童,往大了说,解密情报,制造机关,往小了说,驯养信鸽,洗衣做饭,你能做哪个?”

对方回答:“我都不会,可是我学得快。”

“想进琅琊阁的人那么多,个个都说能学,个个都说自己学得快,那是不是我们个个都要招?”蔺晨看向孟掌柜,“孟掌柜,咱们琅琊阁招人,我这个少阁主还是说了算的吧。”

“是是,”孟掌柜连忙道,“琅琊阁涉及天下情报与机密,招募的事情虽然是我在代劳,但是收人不收人还需要少阁主的首肯。”

“那就是了。”蔺晨看那人一眼,“不招。”

他说罢想走,没想那人却伸手拦住了他。

“为什么不招?”

“我们琅琊阁人才济济,不缺人。”

那人终于急了:“你需要一个司书童,而我比小豆子跑得快。”

“你跑得再快也没用,我不招你,”蔺晨抬起下巴,“因为我不喜欢你。”

那人愣了一愣:“你……不喜欢我?”

蔺晨抱着手看他。

“奇怪,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他道。

 

+++

 

司书童的职位没有说拢。孟掌柜望着蔺晨扬长而去的背影叹息。

“看来少阁主是一点也不认得您了。”

“无妨,”萧景琰终于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我就在琅琊山下的客栈中住着,一日不成我来一月,一月不成我来一年,一年不成我来十年。这辈子还长着呢,我就陪他耗着,耗到他肯招我为止。”

他拜别了孟掌柜,正准备下山,可是突然远远听见箫声。

——是《岸渡舟》,他听蔺晨吹过。

萧景琰一路寻着箫声过去,果然见蔺晨坐在杏花林下的石头上吹箫。

看到他,蔺晨停了下来:“你怎么还在?还不死心?”

萧景琰一撩衣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只是来听《岸渡舟》。”

蔺晨有点意外:“你听过?”

“很多年前,有位故人为我吹过。”

识得好曲,也算是半个知音了。可蔺晨想不明白这半个知音为什么非要做这么不识趣不识相的事。

“你为什么非要进琅琊阁?”他问萧景琰,“在琅琊阁当差的大多是身世孤独没有去处的人,我老爹把他们捡回来,是为了让他们有个容身之所用武之地。”

“可是你,”他打量萧景琰,“不像是没有归处的人。”

“那么你错了,”萧景琰笑了,“我的归处就在这里。”

“看来你还真赖定我这琅琊阁了。”蔺晨扬眉,“可我要是就不招你呢?”

“反正你这琅琊山就在这里,又逃不走。反正我是个闲人,天天也没什么事,就每天来你这里毛遂自荐一遍好了。”萧景琰回答,“反正我不想留的时候,没人能让我留。但是我不想走的时候,也没人能让我走。”

想了想,萧景琰补充道:“这话是我跟人学的,特别管用。”

“谁说的这话?”蔺晨摇头,“这么厚脸皮的话也说得出来。”

听到这话从始作俑者的嘴里说出来,萧景琰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蔺晨看他笑的样子,心头突然动了动。一时无措,他赶紧低头去看手里的箫。

可是拿起箫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已经忘了刚刚吹到哪儿了。

“比剑吗?”突然他听见对方说。

“比剑?”蔺晨看他,“跟你?”

“跟我。”

“我没有剑。”蔺晨道,“你肯定听小豆子说了,我有疯症。所以平时我不佩剑。”

萧景琰从腰上取下自己的佩剑:“认得这把剑吗?”

蔺晨打量了一下,眼睛突然亮了。

“天下三名剑之一的青阕。”蔺晨道,“我在兵器榜上读过。”

萧景琰的眼神黯然了一下,但是然后他立刻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借你。”萧景琰将青阕伸手一抛。

蔺晨赶紧抬手接住了:“青阕借给了我,你用什么?”

萧景琰笑了一笑,居然就地折了一段杏花枝,手腕回转,掌上翻飞,身形怡然,树枝回来荡去,真如一把飘逸的剑,剑风扫开去,拂起了蔺晨的鬓发。

蔺晨站在那里,茫然中有些恍惚。

他觉得这个情形似曾相识,仿佛何时何地他曾亲身经历。

但是往事在苍茫云月之后,隔断于迢迢千里之外。他想不起来。

“就用这个,”萧景琰收回手里的杏花枝,“怎么样,比不比?”

蔺晨看他:“赢了,我有什么好处?”

“青阕作为赌注,你赢了,就归你。”

蔺晨看看手里的名剑。天下哪有什么好的事!

“那我输了呢?”

“输了,”萧景琰微笑,“那你就招我,留我在你身边当差。”

蔺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叫“水牛”了。

……瞧瞧这牛脾气!

“你可真够执拗的。”蔺晨看着萧景琰,“话说在前头,虽然我的武功只有一成了,但是光凭一根树枝,你恐怕还赢不了我。”

萧景琰笑了:“你先担心你自己吧,别到时候被我打个落花流水,哭爹叫娘。”

这人!就知道拿话激他,蔺晨想。不过反正他不怕。

“好啊,比就比。”他问,“什么时候?”

“明日辰巳交替之时,我在这里等你。”萧景琰道。

“好,”蔺晨道,“一言为定。”

 

+++

 

第二天萧景琰起了个大早。

他上了琅琊山,就在十里杏花林等着蔺晨。

他从东方未白等到日出,又从日出等到天光大亮。

山中天气,一日几变。

终于到了辰巳交替之时,日光却黯了,琅琊山上下起潇潇细雨来。

萧景琰没有带伞,全身都被淋透了。

……可是蔺晨一直没有出现。

小豆子撑着伞路过,远远看见他,见他淋在雨里,却不避不躲,颇是奇怪。

他赶紧过去给萧景琰撑上伞:“水牛,你怎么在这儿淋雨呢。”

“我在等你们少阁主,我们说好了在这里比剑的。”

“哎呀,没人告诉你吗,”小豆子道,“疯子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今天他的狂症又犯了,刚刚我才去报告了孟掌柜和飞流大人,他们两个都往后山去了。”小豆子道,“哎哎……水牛你上哪儿去啊?”

 

 

 

其七  若舍红尘

 

 

在迷糊之中,萧景琰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夜风之中的金陵城,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的宫灯,还有那个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的靖王府。

那个人就坐在靖王府的廊下握着他的手,帮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并叮嘱自己:三天内不得碰水,七天内不准食生冷辣物。殿下要是不听话,下次我就用比这个痛得多的伤药。

……有人握着他的手,并不是在梦中。

萧景琰醒过来,看见是那个人在用指腹轻轻研磨着他手背上的伤口。

那里有个深深的牙印,乌青狰狞一片。咬得厉害的地方,破了皮,出了血。

“我咬的?”蔺晨抬起眼睛问萧景琰。

萧景琰点点头。

昨日他赶到别苑的时候,看见飞流正将蔺晨用力压在床上。

蔺晨理智全失,双眼通红,像只困兽一般胡乱嚎叫着什么,拼命挣扎。

孟掌柜急得满头大汗:“前阵子少阁主经脉接好了,武功恢复速度越来越快,最近这阵飞流都快制不住他了。”

“水牛,你来得正好,”飞流看见他道,“快帮我绑住蔺晨。”

萧景琰从孟掌柜手里接过绳子,走到床边。蔺晨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他。萧景琰不敢看,只是硬下心来一道一道往蔺晨身上绑。

孟掌柜端过来一碗药:“这是老阁主留下来的药,他说一旦少阁主犯起狂症来,就给他喝这个药,喝了就能好受些……”

话还没说完,蔺晨突然一头撞过去,孟掌柜手里的药差点被撞翻一半。

飞流赶紧用力按住他:“喝不喝?”

蔺晨紧紧闭着嘴,死死盯着飞流,眼神中满是一股无处散发的戾气。

现在他在销魂蚀骨的幻象里,不认得任何人,包括飞流。

“好,不喝是不是,”飞流看向萧景琰,“水牛,掰开他的嘴。”

萧景琰把心一横,去掰蔺晨的嘴。可是他刚刚捏住蔺晨的下巴,蔺晨就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咬得那么用力,痛得萧景琰额头上冒出了汗。

……可是都没有他的心来得痛。

他痛恨自己曾对这个人遭受的苦难和折磨一无所知。

他更痛恨自己现在知道了,却也没有办法替他分担一分一毫。

泪水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滴在蔺晨的脸上,淌下来,滑到了他的耳庞。

就连那个在狂乱之中的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种滚烫和冰凉交织的心碎,怔了怔,松开口来。

飞流赶紧抢过孟掌柜手里的药碗,按着蔺晨就往嘴里灌。

可是蔺晨没有看他。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萧景琰。飞流给他灌药,他也只是呆呆地盯着萧景琰落泪。

药灌完了,蔺晨终于踏实了一些,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迷糊过去了。

“喝了药少阁主就会昏睡个一天一夜,等他醒过来狂症就好了。”孟掌柜对萧景琰道。

飞流正在给蔺晨解绳子,抬眼才看见萧景琰满脸泪痕。

“水牛你怎么哭啦。”他不解,想了想又道,“对了,苏哥哥跟我说过,人心里痛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水流出来。”

他端详萧景琰:“水牛,你流那么多眼泪,那你心里该有多痛啊……”

孟掌柜赶紧踩了飞流一脚。飞流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哎哟,孟掌柜你干嘛踩我,很痛哎。”

萧景琰破涕为笑,用手背揩揩眼泪。

“没事了。”他说,“心痛是老毛病了。”

“不怕的,”顿了顿,他道,“我这颗心啊,有人能治得好。”

“少阁主不到明天是不会醒的,”孟掌柜对萧景琰道,“我在这里看着,您先去歇着,等少阁主醒了,我再去叫您。”

“不用了。孟掌柜,你和飞流去歇着吧,这里我看着就行。”萧景琰道,“他清醒的时候,我反而不那么容易接近他。现在他这样子,我倒可以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孟掌柜见萧景琰都这么说了,不好再劝,便和飞流一起走了。

萧景琰走回屋里,看见蔺晨已经睡着了。

他一直睡着,萧景琰就一直看着他。

萧景琰想起上一次自己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这个人,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夜晚,在那张窄窄的行军床上,在昏暗的油灯之下,他也是枕着蔺晨的胳膊,如此看着蔺晨,几乎看了一夜,直到睡意终于袭来,他才在蔺晨的体温中酣然入睡。

大概是起了个大早,又陪着蔺晨闹了一场,看着看着,视线和回忆一起迷糊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迷糊,竟然就这样眯着了。

萧景琰看蔺晨还在意自己手上的伤口,便道:“不疼。”

“鬼话。”蔺晨伸手给萧景琰,“你这么咬我一口试试,看我疼不疼。”

萧景琰笑了:“我不咬,我又不是大狗。”

蔺晨放下手。

“我可比大狗可怕多了。”他自嘲道,然后看向萧景琰,“你怕我吗?”

“不怕。”

“怪人,”蔺晨摇头,“有时候我都怕我自己。发起狂症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不认识,对谁也不手下留情。你见过孟掌柜额头上那道伤口吗,那是上次被我发起狂症来推倒在书架上撞的。可怜他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好半天才止住了。这些还是小豆子偷偷告诉我的。第二天我问孟掌柜,他居然说他这是昨天一不留神给磕杏花树上撞的。孟掌柜呢,管账就是一本精明,骗人就是两本糊涂,编个借口还编得这么烂。还有飞流……我每犯一次病,他就要受一次罪。小豆子说,飞流大人是天下无敌的,什么也不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天下无敌的飞流大人听到试药两个字就会发抖,我猜,那也是我的功劳……”

萧景琰打断了他。

“我不怕。”他重复道。

蔺晨看着他:“你手上已经有一个伤口了。”

萧景琰摇头:“全身都是伤口我也不怕。”

蔺晨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初见这人那日,对方望着自己流泪的样子。

“你认识过去的那个我不是吗?你千方百计想要进琅琊阁,想要留在我的身边,也是因为这个不是吗?”蔺晨道,“可惜,你认识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在这个躯壳里了。小豆子总说,我大概是这个天底下最无可救药的病人。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只有小豆子是最诚实的。我有个盖世神医的老爹,可是就连盖世神医也治不好我,我不是无可救药又是什么。”

“那我比你更无可救药。”萧景琰说,“我娘还在世的时候,总说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治好我的心。可是这个人,不好好当大夫,却跑去当病人去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更无可救药。”

蔺晨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日我吹的那首《岸渡舟》,你既然早已听过,就应该听得懂。晓拂尘衣俗世了,夜乘凤舸渡仙山……那个人已经度过忘川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这个空皮囊。放弃吧,”蔺晨叹息,“他回不来了,你也不要执迷不悟了。”

“放弃?”萧景琰笑了,“你不知道我是放弃了什么来的。”

——这天底下对我最重要的东西。

我舍了它,是因为在我的心里,还有比这万里江山这天下对我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萧景琰笑了,“昨日约剑你没来,明日呢,还比不比?”

 

 

其八  若有因果

 

 

蔺晨没有去赴萧景琰的约。

可萧景琰也没有来讨回他的青阕剑。

蔺晨想过要让小豆子把青阕剑送还给那个人,但是又怕那个人真的来要。

他总觉得这把青阕是那个人留在这里的凭据。失去了,便连那个人一起失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喜欢这个念头。

他知道那个人来自他的过去。

他不认识他,想不起来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了他,那颗空落落的心里,却立刻装下了这个人。

蔺晨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忙,挑杏花,揉面粉,做玄饼,饮月吹箫,什么都行。

可是什么都不行,只要一有闲暇,他总会想起那个人。

明明眉毛也是眉毛,眼睛也是眼睛。他想。

但是,这眉毛和眼睛,长在那人身上……好像确实比长在别人身上好看一点。

心动了,念想就动了。仿佛缠绵的藕节,拉不开,扯不断,千丝万缕连系。

蔺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阕剑剑鞘上的纹路,仿佛抚摸着那人宛如鸦羽温玉的眼角眉梢。

可是然后,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人的手。

那样漂亮的一双手,如今却被他弄出了伤口,乌青狰狞。

蔺晨的手迟滞了一下,然后从青阕剑上移开了。

今天他又犯了小豆子口里的闷症。

三种疯症里,蔺晨最喜欢的反而是闷症。

犯狂症和妄症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伤害谁。

可是犯了闷症,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呆着就好,不会闯祸。

最开始他不能适应这片黑暗和安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就跟被关进一个黑暗无声的笼子似的,他出不去,外面的世界也进不来。但是这已经远比他最初的情况好得多了。

他足足躺了六年,真正醒过来还不到一年。

最开始他半死不活,不知道活了和死了的区别,光明与黑暗的区别。后来他有了一些意识,活过来了,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痛,什么叫撕心裂肺断筋挫骨。再后来他终于完全清醒了,可是反而要接受无边黑暗的肆虐和回忆尽失的空茫。他甚至记不起他老爹,记不起孟掌柜和飞流,记不起他曾经漫山遍野打滚过的这座琅琊山,记不起他自己亲手编写过的美人榜。

——榜首空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人死了,倒是解脱了。他想。可是人活着,本来就是要受苦的。

可是他依然想要活着。

他曾经被困在黑暗中很久。

太久了,以至于所有的名字和记忆都被留在了黑暗中。

太久了,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光明长得什么样子了。

可是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却仍有色彩和光亮。

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

在那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这个人总在那里,在他前面走着,仿佛在为他引路。

红色的袍衫在被春风吹拂而起伏的绿草上行过,宛如鎏金的丹朱渗入了苍翠画板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又像是一簇熠熠生辉的流火,在碧波苍浪的大海尽头领航。

蔺晨跟随着那簇火焰,追随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心里却隐隐知道,只要跟着这个人走,他就不至于完全堕入黑暗之中,被这片黑暗吞噬。

即便在最黑暗痛苦的时刻,关于那个人的念头仍支持着他: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的话,也许有一天他可以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那颗被黑暗和疯狂折磨的心中仅剩的光明和清明。

突然有人走进屋子里来,带来了流动的清风,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看不见听不见,这个时候别的感官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小豆子?”他问。没有人回答。

跟小豆子相处也快有一年了,蔺晨和小豆子建立了一套属于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特别是在他犯闷症的时候。

碰碰左腿:“我来了”。

碰碰右腿:“我走了”。

碰碰左手:“出去走走?”

碰碰右手:“回去吧,我要去找飞流大人玩了。”

但是今天这个人不是小豆子,因为对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手指修长如玉葱,但是指节却十分有力,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子,拿惯了笔,也拿过剑。

是他,蔺晨想。

……那个执迷不悟的人。

蔺晨想要从那个人手里抽回手,但是对方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他一下子没有挣脱。

两个人大概僵持了半秒,然后蔺晨感觉那个人摊开他的手来,然后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今天太阳很好,十里杏花林,粉云满枝头,我们出去看看?

“不看。”蔺晨道,“反正我又看不见。”

那个人却仿佛不恼,又开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起来。

手心有点痒,蔺晨想要抽手,对方却再次把他握住,不让他动弹,然后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好好好,我忍,蔺晨想。看你到底要写些什么。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好嘛,居然写起诗来了。

——等再落几场春雨,就是夏天了,杏花都落了,就闻不到那幽微淡香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说得倒是在理,蔺晨想。

他还在犹豫,可是没想到那个人用力拽了他一把,硬是将他从凳子上拖起来,生拉硬拽就往外走。

“哎哎哎。”蔺晨抗议,“你怎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那个人大概在笑,但是蔺晨听不到。只感觉手心里有人挥洒地写道:

——软硬兼施。

蔺晨一路被拖着,去了杏花林。

那个人的手牵着自己的,牵得不算紧,但是手指攥着,蔺晨知道自己大概是挣不脱的。

他只好就这么跟着他走。

有一刻,蔺晨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跟着他,追随着他,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

杏花香随风幽微而来沁入蔺晨心脾的时候,蔺晨就知道已经到了杏花林。

那个人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来。

太阳真的很好,正如那个人所说。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暖洋洋的风吹拂到他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惬意。

可是他才不想让那个人瞧出来他的惬意,所以只是道:“说了我看不见,来也白来。”

——你看不见,我帮你看。

那个人在蔺晨手心里这么写道。

——前有远山浓遥黛,后有杏花淡流霞。

明明看不见,可是那幅山水画卷就这样一下子在蔺晨眼前铺开了。

可是蔺晨存心逗他:“还有什么?”

那个人想了想:

——白云渺渺处,有你有我。

无边黑暗突然落了下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因着这个人的到来亮堂了起来。

心神震荡了一下,蔺晨赶紧攥住拳头,按捺住心中动摇。

自从死而复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着。

无所思无所念,无所爱无所恨。无情无欲,无烟无火。

可是奇怪,见了那个人之后,那颗空廖禅定的心突然就满了。

……满得再也装不下其他什么东西,什么人了。

有思,有念,有烟火,有情欲。

有时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在梦里见到这个人,枕在他的胳膊上,睁着那双带着水光的桃花眼看着他,沙着嗓子在他耳边轻唤:“蔺晨”。

然后一直在黑暗之中引路的那个人会回过身来……然后变成了这个叫做萧景琰的人的样子。

蔺晨曾经觉得闷症最好,他曾经觉得黑暗于他已是习惯,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如此痛恨黑暗。他突然很想看看,就这一刻也好,看看那个人站在杏花林底下,被春风吹拂鬓发的样子。

蔺晨突然疑心起他那个一直空着的美人榜榜首的位置来。

……那仿佛是他特意为谁而留。

人没有了回忆,却不是没有了心,没有了魂魄。他想。

只要这颗心还是一样,是不是就会埋下同样的相思子,开出同样的痴嗔花,结出同样的顽念果?

只要这个魂魄还是一样,那么无论时间是倒流回最初,还是狂奔向尽头,在漫长的岁月河流之中,是不是只要有一瞬,能再次见到同样的人,就还是会再次爱上那个人?

正出神,突然那个人碰了碰他的头发,把蔺晨吓了一跳。

“作什么?”他问。

——你的头发上沾了杏花瓣。

那人写道,突然顿了一顿。

——看错了,是白头发。

蔺晨摇头:“岁月催人,老了老了。”

那人就写:

——不老。

蔺晨笑了:“胡说。”

于是那人又写:

——老了好。

“为什么?”

那个人摊平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恐白首盼不到。

白首?蔺晨在心里长叹一声。

若是他时他日,他们两个以他种形式相见,或是另一个轮回,他是另一番模样,也许可以有所不同。可是此时此日,这个轮回,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执子之手,允子白首,与子偕老,予子快乐?

想到这里,他道:“我要回去了。”

那个人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跟我在一起,很闷?

蔺晨忍不住笑了。

他摇摇头:“你这人真奇怪,跟个犯闷症的人在一起,却怕自己闷?你应该学学小豆子。”

——学小豆子?

“对啊,小豆子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近我,什么时候不该接近我。”蔺晨道,“他是个小机灵鬼,他知道我犯妄症的时候不用理我,我犯狂症的时候要跑得远远的,而犯闷症的时候我会变得特别闷,这时候他就会跑去跟飞流玩,或者自己跑到后山摘山果子去。”

——不闷。

可是对方写道。

——你这样的时候,我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蔺晨觉得自己大概是弄错了。最后几个字……大概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你什么……”他问。

可是他刚开口,可是那个人突然俯下身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蔺晨那双眼睛,尽管看不见,都瞪圆了。

然后对方在他手心里写:

——这就叫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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