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谭赵】《美丽人生》18

【18】无路并非终局,许是从头开始,与你在明日相遇

 

曲筱绡拉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从医院出来。

高跟鞋的细跟嵌在电梯缝里,她提行李的时候绊了一跤,把膝盖摔出一块青。她揉了揉膝盖,骂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拖着箱子继续往外走。

她刚刚去看过姚滨。姚滨已经好多了,转到了普通病房,但是一只手还打着绷带,腿部因为粉碎性骨折比较严重,暂时还必须用轮椅。

曲筱绡坐在他的床边上给他削梨子。刀工极差,梨子给削成了菱形。

“这么好的天津梨,看着我都心疼。”姚滨皱眉。

“就你话多。有本事你自己削去,”曲筱绡说,把所剩无几的梨塞给姚滨。

姚滨一边吃梨,一边看她脚边那个大箱子:“你这是离家出走啊。”

“不,”曲筱绡说,“我这叫叛出家门。”

姚滨不说话,想要碰碰曲筱绡肿起来的左脸。

“别碰,”曲筱绡说,让开了头,“吃了梨手黏黏的,还讲不讲卫生了。”

“你爸打你了?”姚滨问。

他太了解她了。太了解她的家庭。

脸上的伤是她父亲的手笔。临出门的时候她打了厚厚一层遮瑕膏,但是也不能完全遮住。

父亲动手的时候,母亲躲在一边,没敢吭声。毕竟,两个儿子都是大妈生的。她没有生出儿子,在这个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说话的份。再加上她怕她吭声了,连她也给一起赶出来。

在女儿和富贵之间,她选择后者。在当了很多年太太之后,她已经丧失了基本的谋生技能。她靠了半辈子老公。她已经习惯靠谁生存。这个女儿,她不敢帮,因为怕靠不上。

“你当时带你二嫂去捉奸,把你二哥那点风流韵事弄得满城风雨,不就是为了想要顶你二哥的位置。我那个时候没有管你,以为给你一点甜头,你就会适可而止了。结果呢,你就给我越搞越大。如果你以为你把你大哥弄进去局子里,我就会把公司交给你,你就大错特错了。”父亲说,“我半点公司的股份也不会给你,一分钱也不给你。就算给你那个废物二哥,也不给你。”

在她父亲看来,曲连杰永远都是最让他骄傲的儿子。尽管他是一个罪犯。

而曲筱绡的所作所为,却是利益之争。是她对曲家的背叛。

 “大哥犯了错,无辜的人因为他受牵连,你却还在想我是为了夺权。”曲筱绡都给气笑了。她摇头,“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您不是好人,我是您生的,所以我总觉得我也不算什么好人,但是我觉得我比您好一点,我还没像您一样是非不分。”

父亲抽了她一耳光。“啪”的一声,震天响。

“没有我,你就什么也不是。”他宣告她的一文不值。

于是曲筱绡把自己的跑车钥匙留在鞋柜上,拉上箱子就走了。

她的母亲站在门口送她,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个宅子半步。那个门槛就好像是一条界线,在里面是被安排好的锦衣玉食,在外面是无所遮蔽的狂风暴雨。她是不敢跨出来的。

“别惦记我,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对母亲说,“等我活明白了,我再回来接你。”

然后曲筱绡深深吸了口气,一步跨了出去。

但是重新开始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她在英国读的那所大学是三流不说,学历还是混出来的。平时就顾着跟一帮中国留学生开派对,灯红酒绿,寻欢作乐。作为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人,曲筱绡英文却烂得很,因此这两天参加招聘,别人希望她用英文面试,她却张口结舌,答得坑坑巴巴。

语言是交流工具。工具都没拿稳呢,怎么用来干活。交流困难,因此和专业相关的问题几乎完全答不清楚。面试屡屡受挫。

工作没找着,身上的钱又快用完了。信用卡就别指望了,父亲全给她冻结了。人穷志短,她恨不得那个时候能多长个心眼,给自己存个小金库。

没有办法,她决定先从现在住的那个酒店里搬出来,租个便宜的房子,好多撑一阵。

“我妈不准我以后跟你一起玩了,她说你被你爸赶出来了,以后就不是曲家人了。她还说就算你没有被赶出来,现在曲家就剩一个空壳子了,全是烂帐,岌岌可危,沾上就惨了。”姚滨说,“最近你妈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全都没接。”

“那你爸呢?”曲筱绡问,放下水果刀。

“我爸倒是没说什么。他是那种笑面虎,表面上笑嘻嘻的,前两天来看我,还关心地问了几句你的近况。不过私底下算盘可精着呢,他已经托我姑姑给我安排相亲去了,想把我早点嫁出去。”姚滨说。

“你敢嫁,也得有姑娘敢娶吧,”曲筱绡打量他,“就你这样还相亲,躺着相啊?”

“你还别说,人家姑娘还真愿意来医院见我,”姚滨挑眉看她,“你说,我是见还是不见?”

“就这种伎俩,还想泡我?等你能站起来再说吧。”曲筱绡嫌弃地擦擦手,站起身来。

“哎哎,好了好了,真是骗不了你,不过我爸是真给我介绍了,但是我都给拒了,”姚滨说,然后笑了,“我会快点好起来的,我保证。”

曲筱绡拉起箱子。“不跟你贫了,我走了。”她看看表,“我还忙着找房子呢,约了中介三点看房。我过两天再来看你,你给我好好养着。”

出了医院,曲筱绡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拦车,但是想了想放下了手。现在开始,每一分钱都要好好打算。她决定去前面的公车站坐公车。

公交车还没来,她把箱子立在旁边,看了看时间表,然后坐下来等公车。

她远远看见有辆车靠过来,在路边停下了。因为不能占公交车道,车子停在离车站有点距离的地方。车子有点眼熟,曲筱绡想,然后看见樊胜美从车上下来了,穿一身鲜嫩的连衣裙,永远是一身意气风发。

原来是樊胜美的车,怪不得这么眼熟。

“刚刚远远见到一个人,我一看就觉得像你。果然是你。”樊胜美说。

“别告诉我是偶遇,这个城市那么大,偶遇的机会就跟中彩票差不多。”曲筱绡看她。

“好吧,不是偶遇。是专程。”樊胜美笑了,在曲筱绡身边坐了下来,“是小赵医生发短信给我的,他在医院里看见你了。他担心你。刚好我和安迪在附近吃饭,就想着过来截你,还真被我截到了。”

“他最近不是忙着办离职出国手续嘛。自己都要远走高飞了,还瞎操心什么。”曲筱绡嘀咕。

樊胜美没有对她的话发表评论,只是打量曲筱绡的大箱子道:“听说你最近开始独立了,一把年纪才开始独立,怕不怕?”

“谁一把年纪了。”曲筱绡不满。

“找着工作了吗?”樊胜美问。

“迟早会找着的。”曲筱绡嘀咕。

樊胜美说:“我这里有一份工作给你,要不要做?”

“不用可怜我。”

“不是可怜,除非你觉得你的能力胜任不了。”樊胜美说。

“我有什么胜任不了的,”曲筱绡说,“什么工作?”

“客户关系经理。你知道的,我现在和安迪她们一起创业呢,正在初级阶段,特别需要能够做客户推广的人,看你平时朋友多,人脉广,脸皮厚,特能自卖自夸,死缠烂打,所以觉得这份工作也许正合适你。”樊胜美说。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曲筱绡看她,想了想,“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樊胜美说,“但是你别看是个经理,其实就是个光杆司令。我们现在还雇不起更多人,所以可能会辛苦。”

曲筱绡想了想,坦白:“我不怕辛苦,我怕我做不来。”

“没有什么做不来的,”樊胜美道,“去做,就有可能,也才有可能。”

曲筱绡摇头:“心灵鸡汤就免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樊胜美笑了:“不是什么心灵鸡汤,只是我自己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谈而已。”

见曲筱绡转头看她,樊胜美就说:“我初中那年,我爸妈要我不要读高中了,早点去打工。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同村男孩,想让我早点嫁人,好换了彩礼以后给我哥结婚用。我们那里的人都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反正是要嫁人的,伺候老公孩子用不上。他们说女孩子反正读不好书。可是我不信。我对自己说,试了才知道。结果我哥没考上大学,我考上了。我爸妈明明存了给大哥读书的钱,也不肯拿给我上学,说要给我哥盖房娶老婆。我就跟他们说,你们就给我一张车票钱,能让我去学校报到就行。我到了学校,在学校食堂找了一份勤工助学的杂工,然后申请了助学贷款,每天就吃咸菜和馒头,就这么撑完了大学四年。后来我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也跟他们说的那样觉得自己不行,我认命了,那今天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聊天了,或许已经早早嫁人,过着我父母为我安排好的人生了。”

她看向曲筱绡。曲筱绡也抬起头看着她。

“你有钱我没钱,但是有一点咱俩一样。我们的父母都觉得我们不如男人。”樊胜美说,没有移开目光,“我绝对不会让他们看轻,你呢?”

曲筱绡不说话。她想起她父亲说:没有我,你就什么也不是。

她一定要自己活出个人样来,曲筱绡想。她要即便没有任何人,她还是她。

“怎么,我的迷魂鸡汤灌成功了?”樊胜美笑了。

“少来,”曲筱绡说,“我可是90后,别老想用情怀打动90后,我得看看你的具体待遇才决定。”

“行,回家慢慢谈,这里太吵吵。”樊胜美说着,站了起来,拉起曲筱绡的行李箱就走。

“你干嘛?”曲筱绡连忙跳起来抓住自己的行李箱。

“我们公寓那里还有个房间空着,刚好可以给你住。创业起步阶段,大家最好住在一起,沟通啊开会什么都比较方便。”樊胜美说。

曲筱绡眼睛一亮:“包住?”这待遇不错。

“租金从薪水里扣。”樊胜美说。

“喂,你樊扒皮啊你,这么计较。”曲筱绡撅嘴。

樊胜美偷笑,突然迈腿就走。

“哎哎,我的行李。”

曲筱绡连忙窜上去追她的行李。现在她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了。她可不能冒着失去它的风险。可是她的两条小短腿怎么追得上樊胜美那双大长腿,三步两步樊胜美已经到了车子边上。

“上车吧。”樊胜美说,“我帮你把行李放在车后厢里。”

曲筱绡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却看驾驶座上坐着安迪。

安迪冲曲筱绡努努嘴:“坐后面去。”

曲筱绡只好拉开了后座的门。安迪看曲筱绡上了车,却没有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看她。

“事先告诉你一声,让你去我们那里是小美的主意,我是不同意的,”她对曲筱绡说,“我依然不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曲筱绡嘀咕。这人跟她,绝对八字犯冲。

这个时候樊胜美放完行李,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坐了进来。

她看看安迪,又看看曲筱绡:“说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告诉她我们那里的同栖规则。”安迪耸耸肩。

“在小曲开始工作之前,你要好好培训她。”樊胜美嘱咐安迪。

“是,樊总,”安迪说。她在后视镜里翘起嘴角,对曲筱绡露出一个笑容,“我会尽我一切能力,将她培养成才。”

曲筱绡背上一冷。她有一种预感,她将要落入了大魔王的掌心。

 

+++

 

事件一解决,包奕凡立刻就回了美国。

他在项目正忙的时候请假回国,估计把他老板气得够呛。他这次回去是准备做牛做马,好弥补自己不在这段时间造成的不便。

谭宗明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睡了。

“你可别英年早逝啊。”谭宗明在电话里说。

“你别咒我。”包奕凡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声音和他的大脑一样发蔫。

晟煊保住了。一方面是因为曲连杰和地下钱庄的落网,另一方面包奕凡也是功不可没。

在这件事之后,谭宗明让安迪找了一家财务顾问,在它的帮助下进行了一次回购,增加了一些持股份额,防止短期内有争夺控制权的事件再次发生。同时包奕凡还把之前说的一些投资者介绍给了谭宗明。他们都是看好晟煊并希望它能够长久地成为上海乃至国内经济的驱动力的人。通过包奕凡的牵线搭桥,谭宗明和他们相谈甚欢。不久之后,他进行了一次对他们的配股,使得他们这些一致行动人加上他的股份达到了绝对多数。

“我还欠你一个生日礼物呢。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谭宗明对包奕凡说。

“我什么也不缺,一缺时间,二缺我想要花时间去爱的人。”包奕凡说,“这两个,你都给不了我。”

谭宗明想起来和包奕凡赵启平在那个餐厅相遇的场景。他还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点进展。就算没有,赵启平马上就要去美国了,未来包奕凡的机会也会增加。

“之前和你在医院聊天的时候,你不是说了吗,你要等。那你就再等等呗,说不定哪天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谭宗明说,“这次启平去了美国,你就是东道主了,虽然我觉得这小子适应能力很强,不用多费心,但是真要是有点什么事,还是麻烦你多多照顾他。中国有句老话,叫日久生情。到时候你跟他离得那么近,就可以多多献献殷勤了。也许哪天时机到了,你终于可以问你的那个问题。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就这么一宝贝弟弟,你要是敢有半点不好,我肯定亲自飞来纽约教训你。我说到做到。”

想到放手让谭宗明觉得满心颠沛流离,就跟自己失了故乡,无处为家一样。可是他知道,他必须学着放手。

爱一个人,是希望那个人幸福……哪怕不能跟他在一起。

他希望赵启平寻到梦想,寻到爱人,寻到另一番精彩天地。为此他必须放手。不然他看不起自己。

包奕凡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苦笑了一下。

“我问了,那个问题,”他说,“不过那个我想要听的答案,这辈子大概是听不到了。”

那次包奕凡在上海转机,谁也没告诉,直奔赵启平的医院。母亲过去工作过的医院有世界领先的骨科。那里的大拿对赵启平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他觉得赵启平也许会想要一个更好的科研和工作环境。当然了,也不能说他没有私心。

他的母亲有一套“跑步理论”。包奕凡是跑步理论的信奉者。他想,赵启平要是到了美国,自己就离他又近了一点,自己就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了。那么也许,有一天赵启平回头的时候,就会看到他。

赵启平和他同处一个城市,每天中午他都能从华尔街叫个出租车横穿半个城市去找他,然后陪赵启平吃个午饭,即便是三明治和咖啡也好。纽约的阳光在赵启平的头发上泛着金色的光泽,赵启平的唇边沾着白色的沙拉酱。

……光是这个想象就叫包奕凡目眩神迷。

可是包奕凡没有直接对赵启平说。他不想让赵启平觉得这个接近梦想的机会是爱的附加条件。他必须先问那个答案。然后他会告诉赵启平工作的事,无论赵启平怎么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那阵赵启平工作还好,不算很忙。那个叫做郑帅的实习医生终于转正了,能干得很,帮赵启平分担了不少工作。所以赵启平下午调休了。他们去了江边,沿着江岸走。

“上次那个问题,我想再问一遍。”包奕凡说。

赵启平停住脚步。“对不起。”他转头看包奕凡,“我的答案依然是一样。”

包奕凡叹了口气。满满的期待落空,美好的想象破灭。挫败感无所遁形。

“你有喜欢的人,我知道。”他说,“可是既然你觉得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为什么不给自己另一个选择?”

赵启平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包奕凡到底知道多少。然后他释然了。无论包奕凡知道多少,赵启平大概都确定了他不是那种会说破的鲁莽者。

“爱不是如果不是这个人,就是随便别的什么人。”赵启平说,“爱是如果不是这个人,就不能是别的任何人。”

“不辛苦吗?”包奕凡皱着眉看他,“我还以为没有人能坚持那么久,没有什么能坚持那么久,感情也好,尊严也好。”

包奕凡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例子。明明是对方先来撩拨他,说喜欢他,但是一旦他表现出不感兴趣之后,对方就立刻变得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尊严受辱,仿佛之前的喜欢都成了羞耻的证据,恨不得立刻擦干抹尽。对那些人来说,爱情是必须有回报的付出。没有回报的都是失败。而他们不允许自己身上存在任何失败。失败对他们来说是污点,勿论是失败的事业还是感情。比起口口声声说喜欢你,那些人更喜欢一个没有任何污点的自己。相比之下,对你的那丁点喜欢根本不值一提。你若回应他所谓的爱,你便是叶上鲜花,他可奉承你,讨好你,毫无犹豫地说爱你。可你若不回应他的爱,你就是叶底烂泥,他可倾尽恶言向你,用尽全力踩你,毫无犹豫地伤害你。

“那根本不是爱。”可是赵启平说,“首先爱情不是等价交换。我爱他,不是为了回报,是因为他值得我爱,因为我无法选择不爱。而且如果辛苦能够让我放弃,我大概已经放弃一百回了。可是放弃不了,无论我怎么努力……真是中了他的邪了。”赵启平苦笑。“而且,”他说,“我从未觉得失去尊严。对我来说,摇尾乞怜,死缠烂打,不择手段,才是失去尊严,才是在爱情的外交里丧权辱国。但是默默喜欢不是,暗暗守护不是。等待不是。爱本身不是。”

江湾的那边,摩天楼宇披着暮色最后一层外衣,轮廓仿佛女人金棕色的唇线。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尚有一丝留恋的红挣扎在天际。

江风凉凉的,吹着赵启平的额发飞扬起来。包奕凡望着他,又想起了在纽约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赵启平在看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所以你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藏下去?”他问赵启平。

“看来大概是这样了。”赵启平说。

“傻子,”包奕凡摇头,“你已经等他到四十岁了,你还要等他多久?”

……四十岁。那个词触动了谭宗明的心弦。如洪钟大吕,一声巨响,炸得谭宗脑袋发麻。

“你说什么?”谭宗明打断了包奕凡,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你再说一遍。”

包奕凡顿了顿。大概是太困了,他发现语言没有经过大脑的足够过滤,就不小心溜了出来。安迪说的对,他想。秘密是不能共有的。即便像他这样极度自信的秘密保守人,居然也有泄密的一天。

不过也不能怪他对不对,他在心里为自己开脱。赵启平的感情,就在那双他看向谭宗明的发亮的眼睛里。那么满,满得都要溢出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位谭先生太笨了所以看不见。

他头痛:“我说了,赵启平会杀了我。”

“你不说,我先杀了你。”谭宗明警告他,“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赶飞机过来纽约找你。”

包奕凡叹息了一声。

“你还记得不得那天在医院的时候,我说,赵启平心里有人。我猜测那很可能是一个他不能去爱的人。”包奕凡道,“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赵启平一直守着自己的秘密,守着他和谭宗明的那个约定。

如果谭宗明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结婚生子,还没有相爱的人。那就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赵启平大概是这么想的。因此他等着。一直等着。等谭宗明的四十岁。等着那个不切实际的期望实现,即便可能性是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

他等着。

可是在某一刻,他觉得等不下去了。充溢心里的感情横冲直撞,只想突破牢笼。他想要见他。他想要告诉他。他想要拥抱他。用力地拥抱他。皮肤干渴,灵魂也遭遇旱灾,枯涸到露出了河床。

所以那个时候赵启平去了纽约。大概是突然发现跟谭宗明那么近的缘故,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一样的空气。于是不管不顾,在洛杉矶开完会就爬上了下一班去纽约的飞机。

如果谭宗明当时在纽约,也许那个秘密真的会破茧而出。可是不巧的是,谭宗明那个时候已经回国了。赵启平去了他的公司,却也没有找到他。从谭宗明的公司出来,赵启平站在纽约街头,望着远处的日暮。微风吹拂起了他的额发。

他突然想起了谭宗明十八岁生日的那个黄昏,自己去追他,只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要够到那个人了。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他没有追上他。

他们总是这样,一路错过,赵启平想。

现在他终于冷静下来。想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冲动多么孩子气,他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赵启平还没有放弃。

他要等。他会等的。他想等下去。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谭宗明愕然。

若非包奕凡说了,谭宗明无法想象,赵启平爱他。

他仍记得赵启平抱着篮球立于操场上的样子,满身是汗,却在阳光下璀璨生辉。他目不转睛地看。却只能看。那个人在人群之中,加油呼喊声震天。而他在人群之外,只有暗中为他加油。

他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怎会爱他?

——不是现在的他,而是那个还未来得及改变的最初的自己。

他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怎会等他?

——还等了他这么多这么多年头。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和赵启平之间所有过往,一幕幕一场场,仿佛电影连映,在他脑中走马灯一般地播。

他想起赵启平看向他的眼睛,欢喜着发亮,仿佛总是自带星光。

他想起他翻着漫画的下午,在旁边写作业的赵启平总爱偷偷看他,被他发现了,就红着脸假装是在偷看他的漫画。

他想起和赵启平相拥入眠的冬夜,窗外的雪下得又冷又静,赵启平的心却如灼热甜蜜的火,在他怀里跳得既湍急又安心。

他想起那个来自未来的电话,那个来自未来的人。他想起赵启平说,会有人爱着哥的,特别特别爱。原来那个人就是赵启平自己。自遇上,便为他藏起心酸,抛下洒脱,自过去相遇,于未来等待,投入半生,守候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缘分。

他想起赵启平说,那我也陪着哥……直到哪天哥不要我陪了。

仿佛所有故事都得到了印证。如果可以颁奖,谭宗明想给自己颁一个迟钝奖。

现在想来,多少真心话语,都被他无心听过。多少为爱尽瘁,却被他当做兄弟情义。

“他不想让你为难。”包奕凡说,“告诉你,然后呢,让你觉得内疚,觉得对不起他,让你和安迪之间产生隔阂,让你觉得对他负有责任。那不是他需要的。”

“我跟安迪早就分手了。”谭宗明说。

“我知道。安迪告诉我了。”包奕凡说,“可是我想安迪的出现至少让赵启平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你的选择项里永远不可能有他,无论是不是到四十岁,都一样。”

那个黄昏,赵启平看着江湾对岸,沉默良久,直到最后那缕留恋的红也无法被挽留,沉入江里。

“如果可以,我愿意等他一辈子。”他对包奕凡说,“但是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等待。”

他决定,他不再等了。这个秘密将永远沉入水中,随江流而去。他永远也不会告诉那个人。

他亦永远等他,在他的心里……直到这份爱情枯竭的一天。

到今日谭宗明终于明白,赵启平为什么怎么也不肯告诉大家他喜欢谁,不肯和别人分享他的秘密。他的理由就和自己当初一样。

谭宗明怕赵启平会被迫成为他的秘密共有者。他怕自己的爱会成为赵启平的负担。

而赵启平也怕成为他的。

他是那个看着谭宗明走的人。他想要他轻装上阵,跑下去。一直往前。

到今日谭宗明以为自己从未遇到那个他想要交付余生的人。他以为他这辈子都遇不到这个人了。原来只是他跑得太快。

如果回头看的话,那个人就在那里,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想要做那个离他最近的人。只盼他一次回头。

……他却从未回头。

谭宗明立刻拿出手机给赵启平打电话。赵启平的手机关机了。

他打到家里,还是没人接。于是他直接打去了赵启平的医院,是那个叫做郑帅的医生接的电话。

“赵副主任啊,他已经去美国了啊,就是今天的飞机。”郑医生说。

“什么?不是后天才走的吗?”

“是啊,本来是要等到辞职信生效才走的,不过美国突然来了紧急通知。那边有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希望他能早两天去。凌院长就给他特批了,准他早点走。怎么,赵医生没告诉您吗?他是走得挺急的,估计是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电话关机?可能他已经登机了。”

而谭宗明大概知道为什么赵启平不告而别。

如果自己去送他,也许又会动摇他离开的决心。所以赵启平决定一个人走。他一定是打算好了,刚好借紧急会议的借口,找个独自离开的机会。他不敢给自己打电话,因为不知道要如何拒绝自己的送行。他一定是想到了美国,再给谭宗明发个短讯,说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提早走了,来不及告别,然后告诉自己一切都好。

可是谭宗明就是要动摇他。他不放过他。他要留下他。他要亲口说爱他。他要亲口听他说爱他。他要用手臂将他圈紧,将一个欠了那么多年的相拥还给他。他要抱他,让欲望和渴求替拙于言词的自己一遍遍诉说。

他要他是他的。他的爱人。他的家。他的烟火气。

他快要四十岁了。他错过他这么多年。他不能再错过他。

赵启平可以走,多远都好,到哪里都没有关系,谭宗明想。因为他一定会把他追回来。

“他几点的飞机?”想到这里,谭宗明赶紧问。

“好像是晚上八点二十分的。”郑医生回答。

谭宗明挂下手机,查了航班行程。飞机延误了一个小时。他还有时间。

他还有可能抓住他,将他握在手里。这次抓牢了,不放他走。

这次轮到他去追他,用尽全力奔跑,求他回头。

谭宗明拿着车钥匙匆匆出门,跳上了汽车。

在发动引擎之前,他给赵启平发了一条短讯,不管赵启平能不能看到。

“赵启平,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等我。”

 

+++

 

砰!

安全气囊砸在他的脸上,巨大的冲击力让谭宗明一下子失去了视野和清明。

意识模糊。有一瞬他觉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谭宗明的意识慢慢回来了。他想起来,是有一辆车从后面撞到了他,把他的车子整个顶上了路基,让他撞在电线杆上。

大脑还在巨大冲击的震荡之中,视野发黑。谭宗明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车开始倒车,停下,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几个男人,朝他走过来。

一张陌生的脸贴近车窗,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那张脸挪开了。谭宗明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左脸上有道疤。然后那个男人对后面的人点点头。后面的人走上来,用一根棍子打碎了另一边的车窗玻璃,然后伸手进来打开车门。

他们把谭宗明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还在晕眩之中的谭宗明请求:“不要送我去医院,我要去机场……”

那个高大的男人愣了愣,然后笑了。

他从身后的人那里接过棍子:“机场就不能送谭总你去了,不过阎罗殿我倒是有路子,谭总去不去?”

谭宗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棍子就猛挥了下来。

……关于赵启平的影像破灭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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