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萌,缘来则聚。

【谭赵】《美丽人生》20

【20】听着,不准跟着我了,赵启平

 

有一瞬他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钻心地疼。哪里都疼。视野漆黑一片,耳朵嗡嗡作响。

然后谭宗明记起来他整个人被狠狠掀翻,抛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

……有一辆车子撞上了他。

他想要睁眼看看土挑子落在哪里,但是有什么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把他的眼睛糊住了。他眨了眨眼睛,想要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甩掉,但是越来越多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的视野完全变红了。

“没把他撞死吧?”有个人的声音传来。谭宗明辨认不出那个人的声音。

“死不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道,“不过半死不活是肯定的了。”

谭宗明认得第二个声音,是阿强。

“我他妈车开出去一半,觉得有点不对,赶紧折回来,结果还是着了他的道。”阿强说,“要不是黄鱼你刚好回来了,还真给他逃了。”

“这老小子还真能跑啊,要是没车,根本就堵不住他。”黄鱼感叹。

“是啊,见了鬼了,我一二十出头的都跑不赢他。”喜九的声音说,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他妈傻啊你,两个人都看不住一个。”阿强对喜九骂骂咧咧。

“不是,强哥,你听我说,这家伙真的很强的,傻大一只手都被他扎穿了……”喜九委屈。

“傻大傻大,光长那么傻大个儿,屁用没有。”阿强看了看胡乱包扎着还渗了一手血的傻大,唾了一口。

视野红糊糊一片,挤在一起,因此能够看到的东西也很有限。但是谭宗明依然模模糊糊分辨出来阿强的身影,遮断了金红色的夕阳,将一片阴影投射在谭宗明的脸上。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谭宗明:“谭总,我说过的,你配合我,我配合你。你拿钱,我放人。你看看,现在这样多不好。”

肋骨肯定断了,谭宗明想。胸口疼得要命,吸口气都难。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堵在胸腔里,发不出来。

阿强蹲下来:“啥?谭总您说啥,我听不见啊。”

谭宗明艰难地开口:“我说,你……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活……”

“您怎么能这么想?”

“床底下就有……藏尸袋,我看见了,是为我准备的吧。你拿了钱,就不留人了,直接杀了用藏尸袋一裹,丢到后面的池塘里,我没说错吧……所以你们从来不吃池塘里的鱼。”谭宗明说。

阿强愣了愣,然后笑了。

“佩服佩服。”他说,“您太聪明了,谭总。可是人有时候还是笨一点好。比如说,我之前绑过的那些人,直到我杀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我会放了他们。他们至少比您好一点,留着希望到最后一刻……”

“畜生……”谭宗明想说,但是阿强一脚踢在他脑袋上。

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

 

昏迷的时候,谭宗明做了一个梦。

在模糊和混乱里,他看到了天和海那端的那个人。

在夕阳之中的那个侧影,穿着简单的T恤,蝴蝶骨在薄薄的质地里若隐若现。

那个人站在十字路口,望着远方,任由额发被晚风吹起来。而谭宗明望着他。

他想要叫他的名字:赵启平。

可他又不敢惊扰他。于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绿灯亮了又灭,人流来来去去。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在望着一个充满惊奇的远方,一个无比美丽的未来。

……那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未来。

谭宗明醒的时候,感觉就跟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一口气长吸进去,胸口下面就疼得厉害。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就连呼吸也是痛苦。

他知道自己重新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镣。阿强坐在他旁边抽烟。

已近日暮。阳光黯淡下来,只在荒草尽头露出一点金红色的远影。

“怎么,想家了,谭总?”阿强说,“可惜,我不能放你回去。无论我拿不拿的到钱,我都不可能放你回去。我从来不留活口。就是靠着这个,我阿强才安全到今日。”

谭宗明不说话,但是他的目光收回来,不再看向那一点点的光。

“不过我也蛮佩服谭总的,被抓了也不慌不乱,还给我们设了这么多套。”阿强说,“保险柜里只有一百万对不对,你故意说两百万,就是为了让我们起内讧。你看准我这个人多疑,猜我一定会亲自去看看,刚好趁这个机会把我调虎离山。哦,对了,还有那个门卡密码。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所以赶紧打电话叫东子带着一百万撤了。上网查了查,果然又是谭总您给我们设的套。那个安保公司的安保装置设置的开门密码,输错两次,就会触发声音警报。但是如果输错一次,虽然不会触发警报,却会秘密通知安保公司。如果东子再晚出来一会儿,肯定就被安保逮了。不知道是谭总运气不好,还是我走了狗屎运,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让您给逃了。不过也许是我爹给我名字取得好,好名字带来好运气。”

“你叫什么?”谭宗明终于开口。

“高大强。更高更大更强。”

谭宗明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你这是开奥运会哪。”他看着天花板,“你已经拿到了钱,为什么还留着我?一百万不够花的?”

“是啊,虽然说了我不想叨扰谭家二老,可是您一没有太太,二没有情儿,没有人能帮忙,我只能出下策,在老爷子老太太身上赌一把了。”高大强说,“咱们给谭家二老打个电话吧。我负责主说,您就在关键时刻应个声儿怎么样?”

“你根本不可能放了我,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高大强笑了:“我也可以切你一根手指,寄给谭老太太,或者你帮我打这个电话,只是让她听听你的声音。谭总更喜欢哪个?”

“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呢,让人从一根手指头上认出我,我妈也办不到。”

“一根不行,我就再剁一根,”高大强耸耸肩,“直到谭老太太能认出你为止……”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那是属于谭宗明的那支。

高大强低头看看手机上的显示,突然挑起眉毛:“……是赵医生。”

谭宗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点,赵启平差不多下了飞机,看到了他的那条短讯。

他多么希望赵启平已经累了,烦了,已经彻头彻尾地厌了他,不再拖泥带水。他希望赵启平根本就看也不看,就删了那条短讯。他希望赵启平永远不要打电话来。他同时恨自己为什么要发那条短讯。本来明明赵启平已经走了。走得干干净净的。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拖累他。

“赵医生找你,接吧。”高大强走过来,突然一拳砸在他断掉的肋骨上。

谭宗明想要大叫,但是却痛到叫不出声来。他蜷缩成一团,小口小口喘气。高大强又要挥拳头,谭宗明连忙举起了手,做出了一个不要再打的手势。

好好说。高大强用嘴型跟他说。谭宗明识趣地点了点头。

高大强按了公放键,一只手把手机递过来。

“哥……”手机那边响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谭宗明突然觉得想流泪。

他突然好想跟赵启平好好说说话。

他曾经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告诉他,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过。

而现在他终于准备说了,却没有什么时间了。

“是我,”谭宗明说,清了清喉咙,“到纽约了?还好吗?”

赵启平在电话那头笑了:“急着跟我说话,就是想知道我好不好?”

高大强用手机敲敲他的脸颊,示意他不要说废话。

谭宗明连忙点了点头,用被铐住的双手托着手机的下端。

“赵启平,接下来的话很重要,我刚刚发短讯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个,你要认真听。”谭宗明说。

“我听着。”赵启平说。

谭宗明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赵启平说话了。

他还有一辈子的话没有说。他多么想一直和赵启平说话。说什么都好。尽胡说八道也行。可是他只剩下最后一句话的时间了。

他突然又想起了十八岁生日那天。赵启平来追他。他在少年的手能够到他之前,拂开了那只挽留的手。他明明应该抓住那个人的手的,然后好好珍惜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

谭宗明的喉结动了动。所有的后悔、不舍还有爱都被吞了下去。

“听着,不准跟着我了,赵启平。”他说,“以后我们的人生里不再有彼此的位置。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再打电话给我,打了我也不会接。”

高大强愣了半秒。而谭宗明只需要这半秒。他猛地从高大强手里夺过自己的手机。明明肋骨断了,全身是伤,站都站不稳了,可是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谭宗明竟然几步冲到了窗口。黄鱼和高大强冲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拖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谭宗明用胳膊肘砸碎了窗玻璃,然后用力一挥手,将手机抛了出去。手机划过了一条弧线,然后落在了池塘里,溅起了一阵水花。

“操!”高大强说。他一膝盖顶在谭宗明腹部。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沿着谭宗明的脸颊淌下来。已经分不清是不是疼,身体就像是被烧着了一样,火辣辣的发麻发怵。谭宗明倒下去,高大强上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尽往他肋骨断掉的位置招呼。

“他妈的,敢情你刚刚是装孙子骗我呢。”高大强说。他似乎还在叫喊叱骂什么,但是谭宗明听不清。声音仿佛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不那么真实。

谭宗明觉得自己仿佛是颠簸在深海里。意识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短暂地回来,然后又再次失去了。

荒草尽头,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

黑暗如预料一般来临。

 

+++

 

谭宗明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时间仿佛在飞跑,又仿佛如沙漏一粒一粒地往下掉。快或者慢都失去了意义。

他以为他会做一个关于赵启平的梦。他没有。

梦里黑漆漆的。就像是赵启平终于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一走,便把光亮也带走了。

可是谭宗明依然是高兴的,即便自己是被留在黑暗里的那个人。

是他放手让赵启平走的。是他看着赵启平走的。即便没有时间说一声再见。

谭宗明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健全。

挺好。至少他家老太太用不着受那样的惊吓,他想。

他发现自己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脖子上套了一个铁箍。是狗链子,他反应过来。大概是怕他再乱搞什么动静,他们用一根狗链子把他拴在床脚边的水泥地上。

谭宗明觉得好笑。他还能有什么动静?现在他大概连走到门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高大强坐在旁边冷冷看他:“想让你死得像个人样,你不愿意,只能让你死得像条狗了。”

天还是黑的。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远方的天空有了一点清冷晨光,挣扎着想要突破黑暗的界限。

如果他真的死了,谭宗明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够留下一些痕迹,让警察找到。因为他希望警察能够尽快将这伙人抓获。那么他将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他不想有下一个人像他一样死去。

但是他又有点怕自己的死留下的痕迹。他怕真相大白的一天,当警察把他的尸体从池塘里捞上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的父母要如何面对这种残酷。

还有赵启平。谭宗明想,当远在美国的赵启平接到那个传递噩耗的电话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流泪。

他决定了要好好保护他的。他想要让他笑的。这件事他没办好就算了,他不想还让他为了自己流泪。

黄鱼推门进来。他风尘仆仆的,看来又是替高大强跑了一趟。

高大强问:“怎么样?”

黄鱼摇了摇头。

“你确定?”

“我都进去了局子那么多次了,我能认不出便衣?”黄鱼说,“这小子的爸妈报警了。”

谭宗明明白过来,在他昏迷的时候,他们还是打了电话给谭家二老,要求赎金。他不知道他们送了什么证据过去,也许是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照片。毕竟就像自己说的,这不是电视剧,通过手指辨认自己的儿子还是有难度的。

就和谭宗明想的一样,他爸妈果然报了警。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去听过他家老太太的社区科普教育。谭老太太在亲自制作的宣传材料上讲:遇到绑架,请立刻联系警方。经过统计,报警和不报警的区别在于,报警后人质的生存率将会提高两倍。

“照你说,这钱我们是拿不到了?”高大强对黄鱼皱眉,然后摇头看向谭宗明,“谭总,你看看,明明一盘好棋被你下成了坏棋。”

“我落在你们手里了,就是死棋了。好好坏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谭宗明咳了两声。

“觉悟还挺高。”高大强笑了一下。突然笑容就敛了,就像是一下子阴了的天,“既然变成了坏棋,我们也就只能弃子对不对?”

高大强说着,朝谭宗明走过来,顺手抓起了一个枕头,然后往谭宗明用力捂下去。

高大强杀人毫无预警,黄鱼在那里站着,都没反应过来。看谭宗明快不行了,他突然如梦初醒。

“别别,强哥。”他赶紧拉高大强,“强哥,好不容易绑了这么一肥羊,只赚一百万,亏大发了。不能让快要到手的钱就这么没了,这也不一定就没有后招了。”

“他爸妈都他妈报警了,还有什么后招?他是什么身价,警察会出多少人找他,你也不想想?你还想着赚钱?赚屁啊!被警察逮到就全完了知道吗?”

“强哥说得是,但是这事儿要不我们再寻思寻思。”黄鱼说。他看向蹲在角落的喜九,示意他过来帮忙。但是喜九特怕高大强,不敢上来劝。

“寻思个屁,”高大强不松手,“我们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你没听过吗。”

“强哥……”正说话间,东子湿漉漉地推门进来。他被眼前的情形惊了一惊。黄鱼对他使了个眼色,东子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也来拉高大强。

“强哥,都是钱啊,我们再想想办法。”

高大强被他们拖着,终于松了手。但是他似乎还是没消气,只是在谭宗明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阴狠地看着谭宗明从窒息里回复过来,大口大口艰难地吸气。

谭宗明气还没喘匀,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高大强问,皱着眉头,“笑我?”

“没有,我只是想起我妈的一句话,觉得特别应验,突然有点想笑。”

“哦?”

“我妈说,四十岁不结婚,离死不远。”谭宗明笑道,“想想过两天就是我生日了,还真被她说中了。”

“知道快死了,还笑?怎么,学革命烈士啊你,不怕死?”高大强问。

“怕。也不想死。有很多事还没做,遗憾。”谭宗明说,“但是既然我的生死,我自己说了已经不算,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至于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当然遗憾。但是谁死的时候又没有点憾事呢。事事如意,哪是人生。”

高大强不说话。他发自内心地讨厌谭宗明。

他想要谭宗明涕泪横流,哭着求他。他就喜欢看有钱人那样。他喜欢他们求他。然后他说:好啊,反正我钱也拿到了,我就放你回家。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谁。那些人会拼命点头,向他保证一定不会告诉别人。高大强能够在他们身上感觉到突然焕发的生的渴望和劫后余生将要看到曙光的侥幸。高大强会在心里笑他们。他会假装帮他们解开绳索,然后当他走到他们背后的时候,他会用解开的绳子勒住他们。高大强能够感觉到在这些人身上几十秒甚至更短时间里的变化:生的希望变成不敢相信的震惊和死的绝望。

但是谭宗明不一样。他先是给他们设套,害他们差点栽了。现在知道自己要死了,竟然泪都没流一滴。硬气得很。这让高大强很不爽。

东子本来就累了,刚刚拉高大强又费了老大劲了。现在靠在柜子上,不住喘气。

黄鱼看到他在地上拖了一路水痕:“干嘛呢你,尿床啊。”

“谁尿床了?”东子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手机,我给捞上来了。”

黄鱼嗤了一声:“都叫水泡烂了,废了。”

“手机废了,但卡还是好的,真的。我刚刚晾干了,又塞我手机里试了,发现能用。”东子掏出自己的手机,装进手机卡,果然打开了。

东子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黄鱼:“通讯录没了,但是还能打电话……”

正说着,手机突然响了,把东子和黄鱼差点吓了一跳。

“这是谁的号码?”黄鱼疑惑。

“不知道,我不认识。”东子说。

“没问你。”黄鱼递给高大强,“强哥,会不会是警察?”

“给这小子爸妈的电话,是用我们特意买的那支预付费非实名手机打的,如果警察要联系我们,也应该联系那个号码,不会打来这个手机。”高大强想了想,“不是警察。”

他把手机递给谭宗明:“谭总,这个号码我们不认识,您总认识吧。”

谭宗明闭上了眼睛。

明明那个人已经远远走到他前面去了。

明明自己已经目送那个人去到未来了。

明明命运已经推倒了路标,抹掉了来时的道,斩断了所有联系,在两个人之间划开了天堑鸿沟……为什么那个人总能找回来呢。

就像那个时候那个人露着得意的小表情说的那样:

——我总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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